王子肖像|The Portrait of a Prince

Categories: Lelush/Mika, 创造营2021,
Tags: 完结, AU,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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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流亡王子利路修与自新世界的青年米卡恰好在同一天踏进伦敦社交界。
Notes: 算是个从历史里找了点灵感的安娜塔西亚AU。从剧情到设定有各种离谱造谣。

第一章 April 1866

很多年以后,米卡想起第一次陪维拉德散步的那个夜晚。他穿着一身毛料黑外套,脚步既轻且大,在索尔兹伯里平原的夜雾中影影绰绰,一阵风吹过,好像要把他也带走了似的。

米卡在一个乍暖还寒的夜晚亮相伦敦社交圈。

他被朋友带进这座金碧辉煌的城堡,与几位绅士夫人聊天,邀请过几位未婚的淑女共舞,也被拒绝了几次,从头顶倾泻下来的暖黄色烛光与嗡嗡作响的低语交谈声让他陷入一种微醺般的状态。当他回过神,发觉自己已经不知在何时离开了女王交谊厅,穿过诺曼门,徜徉在朦胧的月色中。

不远处圆塔的阴影下有个男人,形单影只,正懒洋洋地倚在砖石上出神。米卡没做多想,就踱步走了过去。柔软的草坪吸收了脚步声,让他靠近到足以看清那男子漫不经心地吃完一块巧克力酥饼,舔去手指上的残渣。米卡微笑起来,想起小时候每节钢琴课结束后,母亲都会用巧克力安慰他。

“难熬的夜晚,嗯?”米卡主动打招呼,又往前踏了几步。

男子微微侧过脸来。他容貌清新秀丽,嘴唇细薄,鼻梁挺翘,抹过发油的浅色头发缕缕下垂,多少遮住了经上帝精雕细琢的漂亮眼睛,而那双眼睛转动时却冷漠又慵懒,让米卡不由地觉得他比这场宴会里所有衣香鬓影的人物更加高贵。

他们的目光就这样交接了足有三秒钟,互相打量,有戒备也有好奇,随后便是了然于心,仿佛终于在这座拥有上千窗户的宫殿里找到了另一个与自己相似的闯入者。

“我叫米卡,米卡·哈施兹默。”米卡伸出手自我介绍。

男子短暂地握了握他的手:“利路修。”

他的声音带着些微鼻腔的共鸣,低沉而柔和,语调也颇为平缓,不像其他英国人那么抑扬铿锵。

“出来透透气,因为我只会跳华尔兹。”米卡试图通过打趣自己来打破陌生人相处的尴尬。

“我也不擅长跳舞。”利路修礼貌地回答。

“食物我也吃不习惯。”

对方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那么你不是英国人吧?”米卡脱口而出,又立刻后悔,他连对方的姓氏都还不知道,怎么能冒然打听对方的隐私呢。“啊,抱歉,失礼了。”他忙不迭道歉,“只是,我前两个月刚到英国,这是第一次在校外参加舞会,还有些不适应。我搞不懂自己的礼仪是不是正确、舞姿够不够优雅,因为每个对我礼貌微笑的人却又不像真的在微笑。这气氛可太让人窒息了。所以我跑出来喘口气,然后遇到你,独自一人。就忍不住想,会不会你也正像我一样,烦恼于自己的格格不入,是这个巨大城堡内孤独的陌生人?”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停下来时才发现利路修正安静地瞧着他,顿时不好意思地揉揉后颈。这个孩子气的举动为他赚到了一个几不可察的微笑。若不是米卡一直在细细端详,必定会错过他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而正是这个弧度,让利路修的神情一下子柔和起来。

“从新大陆来?”

米卡睁大眼睛。“这么明显吗?”

“你们总是喜欢表达意见并习惯被人倾听。”利路修做了个小小的手势。这也不是英国人的习惯,米卡从没见过他的英国朋友用手势表达语义,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从语境判断似乎是在表示赞同。“我欣赏你们的直率。不过不用担心,既然你有资格来这座城堡参加舞会,就没有人会对你说三道四。”

“是的,他们不会。可他们并不真诚。当他们说‘有意思’,实际却是讽刺的意思。”米卡回想起那些拐弯抹角的对话,“真正能让他们感到有意思的反而是谈论天气、聚会与自家花园。”

利路修颔首赞同:“他们很谨慎,以至于经常表里不一。”

这简短又辛辣的评论让米卡更加心生出一种亲切感来,毕竟此时此刻利路修看起来是唯一可以理解他苦闷的人,他几乎是立刻异想天开地建议道:“或者我们可以悄悄离开,把他们留在这里假笑着互相吹捧。”

利路修楞住了,有些吃惊地瞪着他,仿佛在确认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这是个很吸引人的提议。”终于,他慢慢地说,“但是请原谅我不能离开。”

“为什么?”米卡不解地问:“显然这场舞会上并没有多少值得结交的朋友。”

利路修哼了一声,牵起嘴角露出一个不带笑意的微笑。“除了结交朋友,这里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

“什么事?贵族们虚情假意的游戏吗?”米卡咬了咬嘴唇。他不是个生性敏感的人,可游学英国的日子让他很难不对欧洲式的人际关系产生防卫心理。他吃不准利路修露出这个笑容的涵义,话语间不自觉地带了些冲撞。利路修多半是听出来了,却不以为意地一摆手,反而让米卡为自己的不成熟难为情起来。

“所以……”他决定换个安全话题。“你呢,又来自哪里?”

“俄罗斯。”利路修平淡地回答,“你去过吗?”

米卡对那个横贯欧亚大陆的庞大帝国并不算熟悉。他知道沙皇亚历山大二世上个月刚刚躲过了一次致命的暗杀,但对于身处西欧岛国的他来说,这不过是一桩社交谈资而已。

“没有,不过我读过冈察洛夫的小说。主人公赖斯基在欧洲游历期间常想往回走,回家去,他身后始终屹立着并热切召唤着他一个巨人般的身影,一个伟大的‘祖母’——俄罗斯。”他颇为自豪地描述,一边观察利路修的反应。可他正出神地望着远处的城堡城墙,又望着别的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米卡有些扫兴,“《悬崖》,就是那部小说的名字。”

“我能理解这种感情,就在……”

他的话在此时被人打断。

“尊贵的阁下。”

米卡很难不注意到利路修的神态、甚至整个体态都因为这个称呼而改变了。他看似依旧靠着墙,身体却微不可见地紧绷起来。

米卡的个子算不得很高,来人竟比他还矮上不少,虽然长了一副明显带有东方血统的面孔,笔挺的脊背与礼服倒是比他和利路修更像个英国人。

那人皱着眉又唤一声:“尊贵的阁下。我们得回去了。”

“这位是从美国来的米卡·哈施兹默先生。我的朋友,艾梵·王男爵。”利路修主动介绍,待两人简单寒暄一番后对米卡道了一声请原谅,便跟男爵一道折返大厅。男爵凑近利路修说:“潘古因亲王不会出席这次舞会了,我们要不要……”

米卡听不清之后的话,望着他们的背影,顿时百无聊赖,只好也跟在不远处回到舞会,结果在门口遇见了正寻找他的好友卡兹玛·米切尔。

“你去哪里了?”

“那是谁?”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哪个?”

“刚才从你身边走过的那个人。”米卡向前方的两人努努嘴,补充道:“高些的那个。”

“他呀。他好像是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卡兹玛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伊凡诺夫。”

伊凡诺夫?米卡惊讶地长大了嘴巴。俄罗斯的伊凡诺夫家族,那不就是皇室吗?“他是一位大公?”米卡又向利路修离去的方向看了眼,对方已经完全消失在人群里、消失在那些旋转飞扬的衣袂中了。

“不,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没有爵位。”

卡兹玛若有所思地说。米卡知道他在想什么,轻飘飘地辩解:“你知道我政治对不感兴趣。”

“好吧好吧。那十二月党人起义你总听说过吧?”

这是文明世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次武装起义。受到法国革命与民族主义崛起的影响,三千名俄罗斯的年轻军官陈兵于枢密院广场,在青铜骑士像前高呼“康斯坦丁与宪法”,拒绝效忠于尼古拉斯一世沙皇,并要求立即召开立宪会议、成立临时政府、废除农奴制,解放全国农奴。

“我们非得在这说话吗?不如去拿点吃的吧。”卡兹玛抱怨道,领着米卡进门穿过恢弘的女王交谊大厅,一边走一边说:“当时他们推举远在华沙的康斯坦丁大公为宪政皇帝,起义失败后大公一家长期被软禁在皇村的亚历山大宫,直到尼古拉一世皇帝驾崩前一天……”

“大公一家遭遇刺杀,包括 4 名贴身仆从无人幸免。”

米卡接话。他对这桩骇人听闻的惨案亦有耳闻,继任者亚历山大二世沙皇登基后立刻组织人手调查,三年一无所获。以至于世人都怀疑这根本就尼古拉一世沙皇为保御座稳固而做的安排。

“对。”卡兹玛点点头,“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王子就是康斯坦丁大公唯一的子嗣。”

米卡“啊”了一声,旋即察觉出话中的蹊跷:“可大公全家不是被灭门了吗?他怎么……?”

卡兹玛微微一笑,仿佛面对优秀学生的老师:“所以我刚才说,你见到的那个人好像是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他在“好像”这个词上加重了发音,“大公全家罹难至今已逾十年,突然冒出一个人自称大公之子,任谁也不会轻易相信。何况几年前已经有人试图冒充王子的姐姐塔季扬娜公主。”卡兹玛从茶点桌上拣起香槟呷了一口。“伊凡诺夫家族与我国皇室有姻亲关系,算起来他的儿子——真正的那位——与女王陛下还是表亲,所以现在全英国都在观望皇室的反应。在此之前,我们眼前的这个人既是、也不是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王子。”

所有人都尊敬地对待他,又敷衍地对待他。因为对整个伦敦社交界来说他或许是王子,或许是骗子。

“虽然他刚到伦敦不久,但王男爵一直在想办法安排他接近潘古因亲王,传言说他意图染指莫诺马赫皇冠,想借助……”

卡兹玛还在说着什么,可米卡没有仔细听。他盯着桌子上、盘子里码得整整齐齐地巧克力酥饼,闻到它微苦微甜的香气,忽然明白为什么利路修要用它安慰自己。

“不去跳个舞吗?”好友的建议将米卡的思绪拉回现实,“那位,蓝色裙子的佳人,坎特伯爵的女儿,正在等待你邀请她呢。”

米卡沿着卡兹玛的目光望去,坎特小姐摇着扇子,远远地向他展露一个矜持的笑容。

米卡颔首回礼,嘴上却小声说:“我看她可不像在等我邀请。”

“那是因为你还不了解我们不列颠的女人。”卡兹玛环视会场,也飞速找到自己的目标:“我得去跳几支舞。我的父母希望我能在这个社交季结束前定下一门婚事。”他向屋子另一侧迈了几步又转身道,“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米卡嘻笑着耸耸肩,敏锐地注意到人群的另一头,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在男爵与侍从的陪同下正准备离开交谊厅。有那么一会他想追上去说点什么,又踌躇该对这个新结实的朋友说什么。就在此时利路修忽地回头,视线轻扫,漫不经心的目光似有一瞬落在他身上。

现在,在这个灯火辉煌、空气温暖浑浊的世界里,又只剩下米卡独自一人了。


时值复活节假期,米卡受邀在米切尔家位于斯温顿的别墅中小住,整日里除了读书、散步、打猎,也随他的朋友参加了几场社交活动。自从上周在温沙堡举办的舞会上卡兹玛与德罗赫达侯爵的小女儿凯伦·德罗赫达共舞一曲后,两人鸿雁传情,感情迅速升温,早早约好在侯爵夫人举办的花园派对上再见。

当天的早餐桌上,卡兹玛轻松说服了米卡一同出席,几个小时后两人乘坐马车来到德罗赫达侯爵的宅邸。这天风和日丽,精心养护过的花园草坪上已经三三两两聚集了不少人。与之前温莎城堡中的舞会不同,今天的派对以年轻人为主角,适龄的小姐少爷们在远离他们监护人视线的地方热络地聊着天,充满欢声笑语。

“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也来了。”卡兹玛微微眯起眼睛。

米卡循声望去,不远处墨绿色绸布搭起的简易凉棚下,利路修坐在侯爵夫人的身边,正侧过身与对方小声交谈。

“昨天听你提过,侯爵夫人好像也是一位俄罗斯公主?”

“她的父亲与利路修的爷爷是堂兄弟。”

他们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向凉棚走去。利路修一本正经的说了些什么,却逗得侯爵夫人与另一边的德罗赫达小姐喜笑颜开。

“看起来她很认可这个侄子。”

卡兹玛扬眉,谨慎地说:“她当然能有自己的喜好,但是否认可这个人就是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得看女王陛下的旨意,区区一位侯爵夫人说的可不算。”

“但侯爵夫人是他的姑姑,她的意见没有一点影响力吗?”

“一个此前从未谋面的姑姑。”卡兹玛纠正道,“昨天戈尔恰科夫将军作为俄罗斯军队的代表到访伦敦,听说随行人员多是康斯坦丁大公一家的旧识。可能沙皇想一举击破这则传闻吧。听听好友的忠告,米卡,在真相大白前,你最好不要跟他走得太近。”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凉棚向在座三人问好,卡兹玛大大方方地恭维了侯爵夫人几句后争取到了与德罗赫达小姐独处的机会,领着佳人往花园中央走去。米卡则留下了坐在德罗赫达小姐之前的座位上,用英国的方式聊了会天气、花园、昨天读的诗歌。米卡厌倦这些社交辞令不代表他不擅长,相反,他既是个优秀的倾听者,也懂得在适当的时机做出适当的回答,用新大陆人直爽的幽默给人留下良好印象。这次他把一段大学时代参加校队义演时的趣事讲得绘声绘色。

他边说边忍不住越过侯爵妇人去打量利路修。今日春光正好,利路修看起来也与上次见面时变化甚大。他的脸型看起来更柔和了,眼眸在阳光下是浅浅的棕色。

侯爵夫人瞥了一眼远处的卡兹玛与凯伦:“看看他们,多么般配的一对年轻人呀。你说呢?”

利路修微笑:“和喜欢的人做喜欢的事,这是完美的人生。”

他是意有所指还是有感而发呢?米卡不知该如何接话。侯爵夫人也沉默片刻,转过头来建议米卡:“今天天气这么好,不该让你们年轻人一起陪着我这个老太太说话,里留沙,能代我招待哈施兹默先生喝点东西吗?米哈伊尔·德米特里耶维奇还没到,不必坐在这里干等着。”

“好的,姑姑。”利路修站起身,对米卡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你一定要试试这里的奶酪煎饼,味道非常地道,让我想起家。”

两人并排走在草坪上,脚步很慢。“你来镇上很久了吗?”米卡问。

“温莎?不,我不常来。”

“哦。我还以为你住在这里。”

“为什么这么觉得?”利路修似是不解地反问。

“因为侯爵夫人是你的姑姑。”

“啊。”利路修一脸恍然大悟,声音显得黏糊糊的。“我平常住在艾樊那里。”

那位东方面孔的小个子男爵。这里面显然有很多故事,米卡选择闭上嘴。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利路修会住在亲人家,却没意识到在这个国家也许根本没人真把他当亲人。

“你的朋友,米切尔先生没告诉你关于我的事吗?”

“他……”米卡犹豫着,“说了一些。”

“想必是一些友善的提醒吧。”

利路修揶揄道,边走边观察米卡略显紧迫的神情:“你是个坦诚的人,哈施兹默先生。”他把米卡领到茶点桌前,替他们倒了两杯茶,并挑了块覆盆子蛋糕递给米卡。

“谢谢。”米卡接过盘子,目光还在桌上的各色甜点间逡巡,“哪种是奶酪煎饼?”

利路修一开始没有回答,等米卡第二次问才指了指角落一盘无人问津的点心。这是一种被面皮包裹的条状点心,经过简单煎烤,表皮还保持着软糯的触感。米卡一口气取了两块,并听从利路修的建议浇上足量的奶酱。

他们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利路修抿了口茶,盯着瞪大眼睛、满脸味蕾被惊艳的夸张表情的米卡,突然问:“为什么拿两块?”

“什么?”米卡口齿不清地反问。

“你可以只拿一块尝尝看的。”

“可你说一定不能错过。”他回答得如此理所当然,“难道你在骗我吗?”

大约是米卡高高抬起的眉毛显得滑稽,利路修微笑起来:“我没有骗你。”

“我知道,咬一口就知道了。”

利路修换了个姿势,靠在椅背上放松地翘起腿,又喝了一口茶。“你来英国旅行吗?”

“我在剑桥学习古典文学,九个月的短期研究生课程,很适合我这样的外国人加急进修。”

“想必你一定很擅长。你刚才还说撰写过校队义演的剧本。”

“正相反,糟透了。”米卡舔掉嘴角的奶油,不住抱怨:“我拿的是法学学士学位,文学是业余爱好,拉丁语虽然凑合,希腊语却一窍不通。因此很难跟上授课进度。”

“我小时候也学过一些拉丁语,不过现在都忘干净了。”

“真可惜。”米卡由衷惋惜。

“算不上可惜,反正平常也没什么机会用。”

“确实,拉丁语已经失去生命力。它曾是我们文明的基石,如今却几乎只存在于书籍中,连意大利人都不会说了。”

利路修倾头不置一词。他的目光时不时投向草坪的尽头,被驶入的马车短暂地吸引注意,又即刻回神重新加入与米卡的谈话。他们简短地聊到戏剧与歌剧,聊到伦敦学会剧场最近正在上演的法国小歌剧《美丽的海伦》,与传统意大利正剧相比它浪漫、诙谐、多愁善感,还颠覆性地为帕里斯与海伦安排了大团圆结局。

“多么美好……他们的真挚的感情得到了维纳斯的祝福,墨涅拉俄斯亲自将他们送上开往基西拉的船,将特洛伊战争消弭于无形。爱情战胜了仇恨。”

“美好。并且梦幻。”利路修垂下眼睑,像在思考什么,有一瞬间米卡恍惚回到前些天在温莎城堡初见的夜晚,面前的男子在月光下、阴影中,疲惫又孤独。“这种荒诞的、不真实的感觉反而能让人心生向往。现在,如果你不介意,我有事先告辞了,哈施兹默先生。”他站起身,又变回了熟悉社交辞令的那个利路修,“与你的交谈愉快又具有启发性。我很期待下一次见面。”

米卡来不及思索话中的涵义,握住他伸过来的告别的手:“我也是。”

他目送利路修拉直外套下摆,穿过草坪走向离他们最近的西翼裙楼,同时注意到有长长一队马车沿着大道径直驶入庄园。

每辆马车里走下来的宾客人数不一,有男有女。他们中最年轻的是位青年军官,搀扶着一位衣着朴素、老态龙钟的妇人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两人身后跟着几位五、六十岁的贵族男女,有些像夫妻,有些像朋友,成群结伴往里走。而压轴登场的那辆马车最为豪华,车内唯一的贵宾是位年逾古稀的老人,蓄着夸张的胡须,白色军装上缀满各色勋章,脊背笔挺,目光犀利,不怒自威。另有三位先下车的客人毕恭毕敬地站在两侧迎接他下车。

这就是刚才侯爵妇人提到的米哈伊尔·德米特里耶维奇,还是卡兹玛所说的戈尔恰科夫将军?又或者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这些人无论穿着打扮还是面容特征都在这个花园里显得如此与众不同,米卡万分好奇。他环视草坪,想找到好友或者德罗赫达小姐打听打听来者的身份。但两人坐在玫瑰花丛边你侬我侬,丝毫没注意到这群突然抵达的贵客,显然也不希望被米卡打扰。正踌躇间,这些人已进入主楼。

米卡不再等待,沿着之前利路修的离开的路线快步迈入西翼群楼。阳光自单侧窗户射入,在黑白两色大理石铺成的连廊上形成一副连绵不绝的光辉图景,将他急促的脚步声凸显得格外响亮。半走半跑了几分钟,米卡终于在裙楼与主楼交汇处听到了轻微的议论声。他放缓脚步靠近,高大的雕花木门敞开着,似乎并不避讳外人进出。

米卡深吸一口气,挺直身板,昂首跨过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音乐厅。与这座庄园相比,音乐厅小巧精致,大约只能招待二十几人。浅灰蓝色的墙壁上以大理石仿造出柱式景观,两幅大型肖像画悬挂在房间两侧,圆桌与扶手椅随意地摆放在窗边,正对面是一架小型管风琴,房间正中两张皮沙发围绕在壁炉边,一顶六枝吊灯自小穹顶垂下,低低地压在人们头顶。整个房间布置得温馨惬意,可房间内的气氛却颇为凝重。

利路修如众星拱月一般端坐在沙发上,左侧是第一个下马车的年迈老妇,右侧膝边则伏着另一位妇人,正拉着他的手一边哭泣一边说着什么。老妇人往手心倒了几滴香水,擦拭利路修额头,馥郁的香气荡漾开来,让人心生温暖。

“还有谁想来见见他。”另一张沙发上的德罗赫达侯爵夫人对周围的人发话。她说得一口流利的法语。米卡虽不精通,到也能听懂八、九成。

另一位蓝裙的老妇随即走上前去向利路修行礼,眼睛里同样泛着泪光:“我是格鲁金斯卡伯爵夫人,婚前旧姓德塞格纽。您与您的母亲长得真像啊,就和她一样如夜空的星辰般明丽照人。”

利路修点头致意:“格鲁金斯卡夫人,我的母亲时常回想起在爱伦堡宫待字闺中的岁月,说你们还偷偷取笑过我父亲的大胡子。”

“哦!”格鲁金斯卡夫人羞愧地无地自容:“这实在是太失礼了。”

“她还说你不是她的仆人,而是她的姐妹。”

格鲁金斯卡夫人捂住嘴,几乎要失声痛哭:“王子殿下……”

这脱口而出的称谓让房间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现在青年军官来到王子身边,恭敬地行了个礼。“殿下,您还记得我吗?”

“我离开皇村有十年了,对那里的人事物没法记得巨细靡遗。”王子细细端详着军官的脸,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似乎在等待他露出破绽。然后他松开眉头笑了,激动地拍了拍军官的肩膀:“是你,马特维,对不对?你真的参军了,还当上了上尉!”

“是的殿下,是我马特维,亚历山大宫一个铁匠的儿子,现在是上尉了!多亏小时候您的战争游戏训练了我,才让我能有今天的成就。”

“你是不是记错了。”王子依然微笑,语气却冷下去:“我偷偷教你写过几年字,却从没和你玩过什么战争游戏,恐怕是彼得大帝在训练你吧?”

有人突兀地笑起来,又很快尴尬地闭上嘴,任谁都知道这是上尉在故意试探。或许是听到了动静,又有两位原本参加侯爵夫人草坪派对的客人也来到音乐厅门口,站在米卡旁边向里张望,侯爵夫人瞥了他们一眼,没有派人驱赶。上尉扑通一声跪倒在王子脚边忏悔:“请宽恕我的不敬,尊贵的王子殿下。”

“现在你愿意承认我是王子了吗?”

“够了。”

窗边的扶手椅上,拄着手杖一直冷眼旁观的米哈伊尔·德米特里耶维奇出声呵止:“不论你是谁,是我让马特维·伊戈列维奇撒谎的。”

“我是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罗,康斯坦丁大公唯一的儿子。”利路修平静地回答。

“不,你不是。”米哈伊尔摇头:“你只是一个对王子的生平有些了解的普通人。”

“戈尔恰科夫将军,请您慎言!”格鲁金斯卡夫人第一个反对:“我很确定他就是安娜的孩子,看看这又挺又翘的鼻子,薄长的嘴唇,与他的母亲一模一样。”

“你根本没见过王子,与夜星夫人在华沙最后一次见面也已经过去四十年了。”

“保姆和女侍官都认为他就是王子,我们看到他胸口的痣了。她们曾经揭穿了假冒的塔季扬娜公主,您信不过她们吗?还有王子的老师们。”

两位绅士就在离米卡四、五步远处,其中一位似乎是女侍官的丈夫,谨慎地说,“他长得很像王子,偏爱与不擅长的科目也与王子大致相同,虽然无法回忆起部分授课细节……”另一位的态度也很模棱两可:“王子流落民间十年之久,有事记不起来很正常。而且他的法语和德语都很地道,不可能短期速成,即便不是王子,也肯定自小受到良好教育。”

“这些又能说明什么?只要找个在亚历山大宫居住或工作过的人打听打听就知道了。”戈尔恰科夫将军半闭起眼睛回忆着,“我记得有先皇在世时曾有一位英国的男爵来访,被安排在亚历山大宫起居长达四个月。当时同行的还有他刚成年的儿子,好像叫……伊安,不对,艾……”他猛地睁开双眼,炯炯的目光凌厉地射向利路修,“他的名字是艾樊·王。听说他现在正在积极奔走,帮你争取英国王室的支持?”

这几乎就等于直接指控利路修是王男爵找来扮演王子的骗子了。房间里的俄罗斯贵宾与门口几个看热闹的英国客人纷纷发出小声的惊呼。米卡身边甚至有人窃窃私语“是’狡猾的费尔曼’和他的儿子”,语气颇为鄙夷。看来这位王男爵在上流社会的风评不佳。

侯爵夫人似乎早有预料,冷静地环视大家的反应。难怪她没有把音乐厅的门关起来呢,米卡冷哼一声,虽然对利路修笑盈盈的,其实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还特意在同时间安排了场游园派对,就是想在众目睽睽之下确认利路修的身份。如果他不是王子,那么最迟到明天他就会被伦敦社交圈扫地出门。

所有人都在等待利路修的反应。他毫不惊慌,反而走到戈尔恰科夫将军旁边的扶手椅边坐下,直视他的眼睛,柔声唤道:“米哈伊尔叔叔。”

“不要学王子那样叫我。”

“可我一直都是这样喊你的,米哈伊尔叔叔。”利路修坚持,“我们虽然不常见面,但每次你来皇村看我们都会抱一抱我,让我坐在你腿上给我讲故事。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我们从露台遥望皇村学校,观看学生们放了一晚上烟火。你说即将前往塞瓦斯托波尔要塞赴任接替缅因科夫亲王指挥东方战争。你说一刻也不敢忘记自沉黑海舰队的耻辱,梦想着重建舰队辉煌。你说自己虽然是波兰人,却深受两位皇帝与我父亲的信任,无以为报,只祈盼俄罗斯帝国万世强盛。你说这些话时,房间里除了你和利路修王子,可还有第三人能听到?”

任谁都看出戈尔恰科夫将军的神情逐渐软化,握杖的手竟不自觉地颤抖,房间里静得出奇,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答案。

“没有人了。”他长长吁出一口气,终于承认。

利路修倾身握住他的手。

“但我依然不能承认你就是王子。”

在场的人都发出不解的惊呼,各种语言夹杂在一起,连侯爵夫人都坐不住了。将军以杖拄地,发出响亮的一声咚。大家立刻安静下来。

“将军。我们此行伦敦的目的就是确认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王子的身份。”之前一直站在壁炉旁缄口不语的中年男子提醒道。“如果大家都没有异议,我认为应该给尊贵的沙皇陛下带去好消息。”

“我不能承认他就是王子。”将军缓缓重复,将”不能”这个词说得特别重。

顿时,包括米卡在内的所有人都明白了。十年前本应死在亚历山大宫的王子还活着这件事对现任沙皇而言并不是什么好消息,而利路修——无论他是真是假——都注定不可能得到来自俄罗斯祖国和伊凡诺夫家族的承认了。

短暂的失望后,利路修从容接受了这个结果,似乎一切早已在他意料之中。音乐厅里开始弥漫起同情的情绪,每个人都想与利路修说上几句话安慰他。米卡默默退出房间,在廊前阶梯上坐了一会。他和利路修还算不上朋友,现在却发自内心地替他感到难过。即便他已经向在场所有人证明自己,依然无法取回属于他的身份。现在沙皇拒绝承认他,英国的皇室也大概率会从善如流吧。将来他要如何生活呢,靠着王男爵的供养继续在远离故乡的地方流浪?

“结束探险了?”卡兹玛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并排坐下。

“德罗赫达小姐呢?”米卡反问。

“我总不能整个派对都霸占着一位未婚小姐吧,她应该多结识几位适婚的绅士,比较比较。”卡兹玛帅气地挑起剑眉,“才知道我有多么出众。”

米卡不客气地给他一个肘击。“显摆。”

“所以你就不打算告诉我屋子里发生的事了?”见米卡默不作声,卡兹玛回头向门厅内扫了一眼,“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明天晚餐的餐桌上全伦敦都会知道沙皇的特使究竟有没有承认这个男人就是他们的王子。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跟我去向侯爵夫人道个别吧。”

卡兹玛与侯爵夫人寒暄了好一会。米卡注意到利路修就在不远处与马特维上尉说话,便瞅准空隙靠过去。

“哈施兹默先生。”利路修主动打招呼。米卡不知道刚才在音乐厅他有没有发现自己,就算有他也丝毫没表现出来。

“我和卡兹玛准备要回去了。”

“不待到晚餐吗?侯爵夫人准备了丰盛的晚宴。”

“不了,我相信晚宴是为别的客人准备的。”

利路修微微一笑。“那可真遗憾。与你交谈总是令人放松且心情愉悦,哈施兹默先生,我期待与您再见。”

可他看起来并不遗憾,那礼貌却生疏的笑容甚至让米卡不满足起来。

“你真的这样想吗?”他脱口而出。

利路修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你真的期待我们再次见面吗。”一瞬间,米卡意识到自己有好多话想说,“迄今为止我们见过两次,似乎每次都是我在单方面打扰你。我能看出你身负使命,我却聊些你不感兴趣的话题,说不定你根本不希望与我再见。可我是新大陆人,当我说期待再次见面的时候,我是衷心希望再见到你。期待再次见面,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王子。而且……不,你不用勉强答复我的。”

利路修又笑了,这次笑得轻松又俏皮。米卡一愣。

“我很期待下一次见面,米卡。”他一字一顿地保证,“为了打消你的疑虑,不如我们现在就定下再见的时间、地点,你看怎么样?”


米卡一整天都心绪不宁。

起床不久他就打碎了一只茶杯。与卡兹玛及他的家人们匆匆共进早餐后,他回到房间写论文。假期还有三天就要结束了,他必须带着一篇四千字的关于马其顿统治时代社会风貌如何影响米南德戏剧风格的论文回到学校。他已经写了一半,但进展不顺利,不禁后悔选题太宽泛了。午餐后他准备小睡一会,醒来时已经下午三点,参加游园会的卡兹玛都回来了。

“今天过得怎么样?”

“呕心沥血,五百字。”

米卡从衣柜拿出一件衬衫架在身前,挑剔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最终不满意地扔到床上,又去拿另一件。

“白色更正式,条纹的更明快。”卡兹玛建议。

“我当然知道,”米卡气呼呼地反驳,“问题是我到底应该表现出正式还是明快?”

卡兹玛沉默了片刻:“我觉得你应该去楼下花园里喝杯下午茶,冷静一下,别把自己搞得像个第一次跟姑娘约会的傻小子。”

最终米卡选择了翻领的白色衬衫,搭配一件花卉暗纹刺绣的马甲,夸大的夹克故意敞开着,格子长裤盖过皮鞋。当利路修的马车在四点半准时驶入米切尔庄园时,米卡已经戴好圆顶礼帽在花园里等待了。

从温斯顿到索尔兹伯里平原只需两个多小时车程。利路修说来到伦敦后还从未参观过巨石阵,正好米卡也有兴趣,就相约夜游这个伟大的史前遗迹。同行的还有一位沉默寡言的年轻男子,名字叫肖。米卡在温莎城堡的舞会上与他有一面之缘,似乎是利路修的侍从。但从利路修的态度来看,又好像是他的朋友。

一路上风景如画。

米卡前天在卡兹玛家的图书馆里找到一本一个世纪前出版的旧游记,其中一篇写的就是索尔兹伯里平原巨石阵。

“……巨石阵不是孤立的景观,它身处一片丰富的古代遗迹之中,方圆十公里内还有古老的垣墙、土堤和沟渠。”

“整个石圈包含九十一块石头。”

“而三石塔的楣石是通过榫眼来固定的。”

他讲得津津有味,利路修看着也听得兴致勃勃。时间转瞬即过,他们在距遗迹三公里处的艾姆斯伯镇稍事休息,找了一家乡村饭馆共进晚餐。两人要了黑面包配黄油,骨头汤、炖蔬菜和水果布丁,这不是一家为贵族准备的高级餐馆,食物种类少口味淡,老板舍不得多点几支蜡烛,光线昏暗。利路修小口吃着面包,轻声与米卡交谈,烛光忽明忽灭地映照着他的脸,把他的眼睛衬得亮晶晶的。

米卡只喝了一杯苹果汁,脑袋却晕乎乎的,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可能是火奴鲁鲁傍晚如火的沙滩,可能是外祖父老宅那道通往阁楼的窄木梯,可能是寄宿学校画满涂鸦的书桌和偶尔失踪的课本,也可能是妈妈干燥的、微凉的、抚摸他面颊的手。然后他停下来,当利路修温柔又同情地望着他的时候,他只是想:耶稣基督,他真英俊。

晚餐后,肖留在了马车里。米卡与利路修提着瓦斯灯沿砖石小径一路向前,四周的景色从紧密的石屋到稀疏的木屋,再到一望无际的旷野。利路修穿着一身毛料黑外套,脚步既轻且大,在索尔兹伯里平原的夜雾中影影绰绰,一阵风吹过,好像要把他也带走了似的。在登上一座平缓的小山坡后,黑色的石块从地平线骤然升起。

他们大步向前,愈走近反而愈沉默。天空与云压得很低,夜风穿过砂岩圈变成了呼啸,仿佛推着巨石向他们扑面而来。

米卡停下脚步。

“米卡?”利路修关切地问。

他这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很奇怪,好像突然被触动了。”

他拭去泪痕,低头查看手上的水渍,又抬头凝视不远处巍然屹立的马蹄形三石塔,似乎在时光中兀自矗立,与过往种种无关,也与现今世事无用。巨石阵与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巴黎的凡尔赛宫截然不同。建造这样一座古朴雄浑的遗迹不需要读写计算能力,也并非由某位天才建筑师全局规划。无人知晓它如何被建造,为何被建造,只知道它代表了尚无文字的史前族群的集体意志,带着每一位像米卡这样凝视它的人,穿越历史的回响。

“我没法再往前走了。”米卡深吸一口气,试图解释自己的感受,“它太厚重了。”

米卡原地坐下。利路修也盘腿坐到他身边,呼吸青草的香气。

“你没事吧?”

米卡摇头不语,沉默震耳欲聋。

他们就这么坐了一会,利路修突然说:“皇家科学院认为这座遗迹已经有三、四千年历史。我一直想来巨石阵看看。”他举起手挡在自己和石圈中间,从这个距离看过去块块巨石仿佛能一手掌握。“《往年纪事》说雅弗的七十二支部落里有一支斯拉夫人。而这其中又有一支在伊尔明湖周围建起一座城市,叫诺夫哥罗德。它是史载最早的俄罗斯城市,在那里留里克建立起第一个俄罗斯王朝。你猜诺夫哥罗德城出现在什么时候?”

他停顿的时间远不够米卡思索与回答,声音柔软而平静,一出口就要消散了似的:“大约在九世纪、最早不会早于八世纪。”

“我的祖国虽然广袤,却找不出比它更历史悠久的遗迹。诺夫哥罗德建城的时候,开罗已经被阿拉伯帝国统治了一百年,君士坦丁堡已经作为拜占庭帝国的首都繁荣了六百年,雅典卫城经历了建立破坏再建立与再破坏,黄金象牙的帕特农雅典娜神像消失于大火中也已经是一千一百年前的事了。”

“我的祖国独立也不过一百年。”

利路修轻轻一笑:“谢谢你安慰我,米卡。不过,我说这些并非因为自卑。”他目视前方,想了想又补充,“或者说不仅仅因为自卑。我们早已明白俄罗斯既不属于西方,也不属于东方,这世界最古老伟大的文明里,没有一处是我们的故土。可在莫斯科自诩为第三罗马前,在安娜公主第一次把东方正教带到俄罗斯前,我们也有足可媲美希腊的城邦制度、公民会议、瑰丽神话,也曾像希腊一样被外族征服。但我们靠自己的力量击败金帐汗国,自灰烬中重生。那时候我们还不会说拉丁语、法语,也不曾与德意志人通婚,我们的贵族仍睡在长凳上,森严的等级制度和礼仪规范还没被建立,宏伟的圣彼得堡尚未拔地而起……”

自结识利路修以来,这是他说得最长的一段话。米卡忽然无比庆幸自己出身于新大陆。他们的国家鲜少内忧外患,有一整个大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可供他们挥霍,只经历过两场短暂的战事,每一天都是欣欣向荣、充满希望。以前他读俄罗斯的文学作品,总是不理解其中的愤懑、坚忍与悲天悯人,在今时今夜,终于有些明白了。

可他不知该如何做答。

两人空旷的原野上又坐了好一会,利路修站起身。

“我过去看看,你就待在这里,等会我来找你。”

他从米卡手里接过瓦斯灯,小小的火苗随着他一路远去,穿梭于巨石之间,行走于楣石之下,更凸显出石阵的壮观。

在转入一块巨石背面后那火光就消失了。米卡等了三分钟,火光没有重新出现。他焦躁地又等了一分钟,前方依旧黑暗。米卡紧张起来。

“利路修?”

他试着问了一声。无人回答。

“利路修!”米卡大喊,开始向巨石阵奔跑,“利路修,你在哪里?!”

“米卡!”

这声呼唤让米卡发现了利路修。他已经离开了石圈,朝他全力飞奔,瓦斯灯不在他身上。

“米卡,别过来,快跑!”

利路修几乎在嘶吼,与此同时米卡也看到他身后有另一个人,从巨石的影子里窜起,向利路修追了几步。

“小心背后!”

那人见米卡距离利路修已不过二、三十步,果断停下追击,平静地抬起手。恰在此时云层散开,月光辉映,将那人手中的物体勾勒出不祥的轮廓。

“利路修,他……”

一声枪响划破长夜。

利路修整个人颤了颤,步履不停。子弹射偏了。米卡心脏怦怦直跳,脑子嗡嗡作响。那人是谁?为什么要攻击他们?利路修离他已不过咫尺,米卡却丝毫不敢大意,知道下一颗子弹马上就会到来。他向对方伸出手。

利路修脚下一软,斜着身子被米卡捞进怀里,挂在他肩头的左手臂紧紧抓住米卡的夹克。

“砰。”第二枪响起。米卡不及反应,下意识地转身护住利路修。

刚开始他甚至没觉得疼,只听见扎破气球般噗的声响,有异物从他后背使劲往里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晕眩,他想爬起来带着利路修逃命,却四肢绵软使不上力气。米卡急速喘气,花了一会功夫才意识到利路修正捧着他的脸。

“米卡,别动。”

米卡皱起眉。

“你在干嘛?”他说,从嘴里涌出的只有温热粘稠的液体,现在他开始疼了,像火焰般炽烈像海浪般绵延。可他身后还有一个杀手正在逼近。他拼命举起那只没那么牵动伤口的手去推利路修,想要大喊大叫: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笨蛋!

最后一声枪响猝然降临。

黑暗捕获了米卡。


米卡第一次醒来,有东西正扯开他的皮肉,在他的伤口里进进出出。他无力地挣扎了一下,立刻有人走过来往他嘴里送进几滴液体。

他第二次醒来,有人正用棉花湿润他的嘴唇。他尝试着抬起头,可这副身躯好像完全不受他控制,就连用勺子喂给他的水也难以下咽,沿着他的脖子往下流。

他第三次醒来,有火车正在碾他全身,他呻吟起来,很快手臂上埃了一针。他脑袋迷迷糊糊,好像被关进玻璃罩子里,既看不清也听不清,但他知道利路修就在身边。因为依稀有人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温柔地说:“再睡一会吧。”可他为什么会知道这双手的主人就是利路修呢?米卡不知道,米卡就是知道。

他第四次醒来,有声音正在争吵。他屏息听了一会,但麻醉剂影响了他的思考。“计划……差点……保证……”有人在自责。“维拉德……保护……”有人在辩解。

他正式醒来时,利路修正坐在窗边的扶手椅看书。他的左手小臂也受了伤,扎着厚厚的绷带,宽松的衬衫袖子卷起,露出一截白皙的臂膀,连同他的面庞、发丝都因为逆光而被描画出透明的边缘。米卡呆呆地看了片刻,这才故意清清嗓子引起利路修的注意,见他立即合上书紧张地走过来,不知为什么心中甚为得意。

“感觉怎么样?”

米卡一瘪嘴,可怜兮兮地连问三个问题:

“有没有吃的?”

“过去几天了?”

“帮我请假了吗?”

利路修苦笑着唤人送来食物,牛肉与土豆一同炖得软烂,浓香扑鼻。米卡饿了两天,被女仆喂着喝完大半碗肉汤,心中满足,昏昏欲睡之际伤口却逐渐疼痛,哼哼唧唧清醒过来。

利路修凑过去:“疼吗?”

米卡感觉自己状态不错,不想这么快就打麻醉休息,拉长了声音央求要和利路修聊聊天。利路修拿他没办法,拖了张椅子过来坐到他床边。米卡原本想问问那天晚上在巨石阵的事,又觉得来日方长,不如先讲些更要紧的。

“这里是男爵的宅邸吗?”他环视这间客房,一眼就发现看似低调的乳白色墙布其实都是提花丝绸质地,价格不菲。

“嗯,是艾樊在拉科克的房子。”

“拉科克?那不是离温斯顿很近?”

“是很近。艾樊当天已经派人去米切尔庄园知会过了,既然现在你醒了,要不要明天把米切尔先生接过来。”

米卡算了算日子,摇头拒绝:“不用不用,复活节假明天就结束,卡兹玛应该要回剑桥去了。只要把我书桌上那沓写了大半的论文和左上角的六本参考书带过来就好了。还有,告诉他返校后帮我向费因斯教授请一周假。”

“一周不够。”

“那要多久?”

“医生说,如果恢复情况良好,卧床两周后你可以试着坐轮椅外出。”

米卡大吃一惊:“我伤得这么重?”

利路修垂下眼眸:“是的。艾樊有最好的医生,说你运气好。”

米卡见不得利路修内疚,故意夸张地睁大双眼:“怎么可能,我觉得自己明天就能跑马拉松!”他边说边举起手比划,牵动伤口,疼得一下就冒出冷汗。

“别乱动。”利路修责备:“再过半小时,等麻药全退了你就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

米卡缩回脖子:“那你呢?你的手伤得多重?”

“只破了点皮,骨头没事。”利路修欲言又止,两人默然对视片刻,他终于喟看叹道:“谢谢你,米卡。不过以后别再做这样鲁莽的事了。”

米卡咧开嘴自豪地笑起来:“可我救了朋友的命,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第二天没到中午,米卡的东西就从米切尔庄园转移到了拉科克,包括两个行李箱的衣物和生活用品,二十几本书——除了书桌上的六本,其他全部是前些天米卡在卡兹玛家看过的书,以及没写完的论文。为了不把稿纸从打字机上取下,他们甚至把整台打字机都运过来了。

米卡已经停了麻醉,翻个身都疼得厉害,平常除了吃饭、睡觉、睁眼数天花板上的灰尘,就是盼着利路修来看他,念书给他听。利路修语调平缓很少起伏,还读起古典剧本来不分角色、毫无感情,带些不必要的卷舌口音,要不是对这些内容早已烂熟于心,只怕米卡连剧情都听不明白。但他一点也不介意,因为有利路修陪伴,卧床休养的日子也不再那么难熬了。

不过利路修也不总是有空。自从他游览巨石阵遇袭受伤的消息传开后,时常有人上门探望。最初是格鲁金斯卡伯爵夫人,她在男爵府待了一下午,等吃完晚饭米卡才有机会和利路修说上当天的第一句话。之后是利路修的家庭教师与女侍官夫妇二人和侍从官结伴而来,米卡看到他们在窗外的小花园里散步。俄罗斯访问团离开英国的前一天,年轻的军官马特维也来了,他们在起居室说了很久的话。

那天傍晚利路修进来时立刻察觉到米卡蜷在床上无精打采。

“不舒服吗?”

“嗯。”米卡闷闷地回答。

“哪里不舒服?”利路修探了探他的额头。

“心里。”米卡等了一会也没等到利路修继续问,只好自己往下说:“听说今天马特维来看你,他明天就要回俄罗斯去了吧?”

“是的。”

“虽然完成学业之后我也要返回美国,但与这里的朋友,比如……”他顿了顿,把利路修的名字咽下去,“比如卡兹玛,仍能保持联系,也可以每过几年互相探望。可你与马特维今日一别也许再也没机会见面了,想到这里不禁心情郁结。”

“是我与他见不到了,你为什么心情郁结?”

利路修不解。米卡对他的不解很不解,反问道:“如果我痛不欲生,你会因此难过吗?”他见利路修抿唇迟疑,害怕自己等不到想要的那个答案,很快自答,“我会。朋友欢喜,我由衷高兴;朋友悲伤,我感同身受;我会因他们大哭大笑。”

利路修盯着他,露出了一个米卡看不懂的表情,似是惊讶,似是感伤。

“你和这里的人不一样。”利路修说。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说了,我搞不懂英国人。”

“不,我想说……”他没有继续,只是摇摇头,“今天晚上我们吃牛排、炸鱼薯片、香肠布丁。你想先坐起来吗?”

他倾身抱起米卡。他左手没使什么力,米卡猜测大概是他小臂上的伤还没好,乖乖将下巴枕在他肩头,蠕动身体配合地坐起来。

被托着后背时,米卡顺势向上瞧,从这个角度看利路修有点像在看一座雕像。注意到对方的鬓角发根处沾了东西,像是一点儿黑色毛团,米卡便抬手想帮他摘掉。利路修似乎被吓了一跳,迅速退开,又拿过三个羽毛枕头垫到他身后。

“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利路修问。

“没有了,谢谢。”

恢复过程很顺利,两周不到,米卡就离开病床,坐着轮椅去花园呼吸新鲜空气了。他向医生讨要了手术取出的子弹做纪念。医生说他运气好,要不是这一枪首先击中了利路修的左手小臂再打进米卡后背,他可能已经被击中心脏当场死亡了。因此从某种意义来说是他救了利路修,从某种意义来说是利路修救了他。

不过真正救了他们的是肖。米卡现在知道肖是王男爵的族弟,成年后就一直跟在男爵身边做事,利路修在伦敦的生活与安全细节都由肖一手料理。那天他没有听从利路修的吩咐留在马车上,而是一路远远地跟着他们来到巨石阵。米卡听到的第三声枪响就是他射杀袭击者的声音。

至于袭击者,苏格兰场的调查毫无进展,只知道从装扮与所持手枪款式判断,对方疑似俄罗斯人。一时之间阴谋论的沉渣泛起,有传闻言之凿凿,认为是沙皇派出了刺客。因为俄罗斯访问团的成员虽然不能公开承认王子的身份,但私下里早已认定利路修就是康斯坦丁大公的幺子——这部分显然与实际情况相去不远,而沙皇并不希望看到一支断绝的皇室血脉死灰复燃。

还有王男爵。

米卡在男爵府修养的日子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照,但不知为何,米卡总觉得男爵讨厌他。

虚伪是欧洲贵族常见的性格特征,在英国游学的日子让米卡能精确分辨出他们何时讲场面话,何时讲真心话。男爵亦是如此,喜欢用彬彬有礼来掩饰生疏。米卡刚从昏迷中清醒的时候,他来探望过一次,向他道谢,叮嘱他好好休息。第二次见面已是一周之后了。米卡坐着轮椅被利路修推去图书馆,在走廊上与男爵不期而遇。男爵向他们问好,脸上的笑容仿佛经过千万次训练般精确,米卡能嗅出他友善表情下的戒备。

“男爵是个什么样的人?”

“艾樊?”利路修想了想,认真地回答:“艾樊是个真诚的人。”

米卡咬住嘴唇,咽下满腹疑问。“狡猾的费尔曼”,他曾听其他贵族这样评论男爵的父亲。无论这对父子做过什么,他们在上流社会风评不佳是不争的事实。可利路修似乎又特别信任艾樊,这让米卡不禁担心男帮助利路修是不是另有目的。

“戈尔恰科夫将军曾经提过,男爵曾经跟着他父亲在圣彼得堡住了四个月,你们就是这么结识的吗?”

“为什么要问这个?”

“看起来你和男爵差了十几岁,有些好奇你们是怎么成为挚友的?”

一段时间接触后,米卡发现有时候利路修说话慢悠悠的。他似乎喜欢把答案思考清楚再说出来。

“没什么特别的,和所有人一样,一开始只是普通朋友。他和他的父亲曾经在俄罗斯壮游,最远到达过西伯利亚,与农奴同住,也遇到过被流放的十二月党人。他跟我讲了很多游历见闻,介绍了英国的宪政体制。对我来说他亦师亦友。”

由于一整天没有其他安排,利路修穿着晨衣,脱了鞋抱腿踩在扶手椅边缘,舒适地蜷进椅背中。米卡好像觉着对方哪儿有点不一样了似的。……是头发么?他没擦发油,头发蓬松地打着卷儿,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年轻不少。

“我 16 岁生日时,正是东方战争打响的第二年。英国与法兰西的联合舰队进入黑海,为奥斯曼运输船队护航。俄罗斯与英国交恶让艾樊与他的父亲很难继续在圣彼得堡呆下去了。那天晚上艾樊来向我道别,说有礼物要送给我。他带我偷偷溜出亚历山大宫,漫步在皇村宵禁后的空旷街道上。虽然两旁店门紧闭,我们还需要不时躲避巡逻的卫兵,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很自由。午夜过后,艾樊不知从哪弄来一块巴掌大的蛋糕,点起蜡烛,说:‘这里有两个生日男孩。’我这才知道虽然我们相差十三岁,他跟我竟然同天生日。”

利路修说得很平淡,米卡却心潮起伏。他知道康斯坦丁公爵一家被软禁,出入有守卫跟随,亚历山大宫修剪整齐的前庭草坪和上百个房间就是利路修成长过程中唯一的游乐场。也许那个生日是他十六年来第一次自在行走,可以自己决定在下个十字路口选择哪个方向。思及此处,米卡几乎要落下泪来。

“后来我侥幸逃离圣彼得堡,在俄罗斯广袤的东方国土上游荡了十几年。只有一个人找到我,艾樊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疯人院里找到我。我问他怎么做到的。他说他很有钱,很有人脉,也很有毅力。”

米卡不知该如何安慰利路修,只能低下头,轻轻问:“那十几年,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肉体上,是有些辛苦。”利路修闭上眼睛,“不过心灵上海阔天空。”


随着谣言愈演愈烈,男爵府的访客变多了。在米卡完成论文的几天里,德文郡公爵夫人与海军大臣之子先后造访。他们与王子、男爵闲话家常,但连米卡都看得出来,真正对利路修感兴趣的是德文郡公爵和海军大臣本人,甚至有可能是英国皇室。很快,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男爵府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女皇的堂弟潘古因·威廉·腓特烈·查尔斯亲王。

这位亲王风流倜傥,纵情声色,对国家政事毫无兴趣,却很擅长讨女皇欢心。卡兹玛提起过男爵想通过亲王向女皇施加影响力,但上次亲王临时取消了参加温莎城堡舞会的计划,让男爵的盘算落了空。如今他却亲自登门,可见皇室对利路修的态度有所转变。

米卡被女仆推回客卧。他百无聊赖,先午睡一小时,起床后看了会书,最后拄着拐杖试着走了几步,身体一使劲伤口还是疼得厉害。为了方便出入他的房间位于一楼,所以只要一转头就能从窗户看到花园里的小凉亭,利路修正坐在蓝紫色的鸢尾花丛前陪潘古因亲王喝茶。

米卡皱起眉。这些日子王子接待过很多访客,但潘古因亲王显然与他们不同。他对待利路修似乎更加……殷勤?米卡摇摇头想抛开这种没来由的想法,注意力却还是不自觉地被吸引。亲王贴心地为利路修斟满茶,借着递杯子的机会轻触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时不时靠过去耳语几句,目光更是不加掩饰的炙热,仿佛对他势在必得。

米卡坐在临窗的椅子上,手指焦躁地敲打茶几,利路修身体紧绷,显然对亲王故作熟稔的行为不太适应,那他为什么不闪避呢?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花园里的两人谈笑风生,心中烦闷,索性躺回床上。半梦半醒间已是傍晚,利路修轻柔地叫醒他。

“怎么了?出那么多汗。”他微凉的手在米卡后颈处按了按,蹙眉道,“你发烧了?”

米卡迷迷糊糊地瞪了他一会,才感觉到自己大汗淋漓,两三脚蹬开被子,说些没人理解的胡话。利路修叫来医生,检查后认为伤口有轻微感染,可能是这几天休息不足造成了伤情反复。他们重新帮米卡处理伤口,注射了青霉素,哄着他又睡了一会。幸好半夜他就退烧了,醒来看到利路修这么晚还在他身旁看护,不知为何竟傻笑起来,却还口是心非地责备他怎么还不去睡。

“是你让我不要走的。”利路修喂他喝了些盐水,无奈地回答。

“我说过?”

“你还拉着我的手叫我妈妈。”

米卡张了张嘴又闭上,房间里出现了几秒钟的寂静。

“以防万一,我先说明,你和我妈妈长得一点也不像。”最终米卡决定打破尴尬。

“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讲讲……”

“现在变得好像我很想说了。”

利路修放下水杯,侧坐床沿,安静地等待着。

“我的母亲来自阿斯特家族,虽然是私生女却从小受到外祖父宠爱,还为她安排了一桩体面的婚事。但在订婚宴上,她遇到了我的父亲,一位驻美的日本外交参赞。没有人知道那个夜晚发生了什么,或许是他们在彼此身上找到了灵魂的火花。两周后怒不可遏的未婚夫在夏威夷抓住了这对私奔的情侣,我的父亲因这件不名誉的事被遣返日本与母亲断了联系。这就是我出生的故事。”

米卡蜷起身,这个动作让他后背一阵阵抽痛,也让他更清醒。

他母亲和继父关系关系很不好,所以六岁以前大半的时光他都是跟着母亲在火奴鲁鲁度过的,童年生活他早已记不真切,唯有母亲抱着他漫步在夕阳沙滩上的景象仍历历在目。之后他被安排进入一家寄宿学校。他花了三、四年才终于明白自己的处境:没有人会关心一个不光彩的孩子在学校里遭遇了什么欺凌,甚至假期回到外祖父的老宅时也要被家族里的兄弟姐妹们排挤。

很多个被关进储物间的白天和很多个被反锁在寝室外的夜晚,他学会了借助书籍逃避现实。在想象的世界里米卡无所不能,可以独自在荒岛上开坑农田建造房屋,可以养育孤女教育她如何经受命运的打击,可以女扮男装潜入监狱营救受诬陷的丈夫,可以战胜魔鬼的诱惑永远追求永不满足。

有一段时间,他就像飘荡在这个世界上的游魂,没有人在意他,他也不在意任何人,只有母亲抚摸他脸庞的手是他生活的唯一锚点。可她的精神终于拖垮了她的身体,上帝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冬日带走了她。她穿着粉绿色的真丝睡衣倚在床沿,膝盖上的诗集摊开在第五十二页,似乎只是寻常打了个盹。

那首诗说:洁白的奥菲利亚随风飘动,像一朵盛大的百合。 

母亲下葬的那天外祖父与米卡和解了。他把米卡写进遗嘱,将来能继承他母亲应得的那份遗产,也承诺阿斯特家族的企业永远为他敞开大门。看起来似乎都是钱的功劳,但当他面对外祖父浑浊衰老的眼睛,米卡忽然意识到他只是在怨恨他,是他的诞生将他最宠爱的女儿拖入地狱。一瞬之间他与整个世界都和解了。

他改用父亲的姓氏,以米卡·哈施兹默之名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在那里,他突然就不再是阿斯特家的小杂种,而是为校队义演撰写剧本的优秀新生,逐渐又成为友善热忱、成绩优异的学长。他开始对生活燃起一丝想像,到西方去,到英国去,到希腊罗马去,看看这个世界和文明起源的地方。

“所以现在我来到这里了。”

黑暗的静谧笼罩着他们,只有房间的一角还领着盏阅读灯。他们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坐了这么久一定累了吧,米卡想着,往后挪了挪身,拍拍床垫,利路修顺从地爬到他身旁躺下。

两人无声地并排躺了一会,正当米卡昏昏入睡之际,利路修的声音自咫尺之遥处毫无波澜地响起。

“我出生在冬天的皇村……”

“你不用特意特意告诉我。”米卡打断他,“我跟你说那些只因为我想向你倾诉,并不打算要你拿什么交换。”

“可我也想向你起诉,米卡。”利路修认真地说。

“我父亲曾任波兰总督,是个勇武的军人,因为卫国战争期间英勇作战,所在部队被授予圣乔治军旗。母亲被称为夜星夫人,她的沙龙里出入着全波兰排得上名号的艺术家。他们关系不睦,曾经长时间分居各有情人,几乎要闹到离婚的地步。但这些和我记忆里的景象截然不同,有时候我怀疑是不是待在疯人院的那些日子把我的脑子弄坏了。”

他停顿了一会,似乎正努力从回忆里翻找着什么。

“我记得母亲很朴实。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棕黑色的长发光彩熠熠,眼睛被皱纹衬托反而分外温柔。她爱我的父亲,也爱我和我的姐姐们,晚上给我们唱歌念故事,亲吻我们的脸陪伴我们入睡;在每一个愉快的夜晚与父亲跳库贾维克。我的父亲是个传统俄罗斯人。他高个子,蓝眼睛,留着胡子,喜欢穿长袍在家里走来走去,喝格瓦斯,洗桑拿浴。他酷爱摆弄枪械,总画些稀奇古怪的枪支构件图并尝试制作出来。所有这些都不像一位大公与他的家人应有的生活,有时候我甚至梦见自己不是伊凡诺夫家的孩子,而是皇村花园街尽头铁匠铺的小崽子……”

他噗嗤笑了一声,好像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老铁匠伊戈尔的儿子。一家五口住在普通却整洁的泥瓦房里,养着一只叫玛纽妮的猫。在春天喝白桦树清甜的汁液;在秋天去附近农田里偷马铃薯;等回到家,妈妈命令我们洗干净脸,把切好的馅饼分到每个人手上。这时候爸爸从他的工作间里走出来,身上还沾着机油,快速偷走一片馅饼塞进嘴里,在妈妈的白眼中灰溜溜地去洗手。”

这些画面被利路修描绘得如此真实又生动,仿佛真的有那么一个铁匠的儿子跑过皇村熙熙攘攘的街道。米卡不禁沉醉其中,摸索着握住利路修的手。

几次轻微的呼吸后,利路修也轻轻回握住他。

“在梦里,你叫什么名字?”

利路修沉默了很久,久到米卡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维拉德。维拉基斯拉夫·西多洛夫。”

“维拉德。”米卡重复了一次,打开嘴唇又闭上,舌头在齿间微微一弹。“维拉德。维拉德。”

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他想。“我可以叫你维拉德吗?”

“最好不要。”利路修态度坚决,语气却很柔软。

这名字是个禁忌,他的王子身份还没被承认,此时若有人用另一个名字称呼他难免会惹人怀疑。米卡理解他的顾虑,却依然忍不住失落感蔓上心头。

“哦。”他悻悻地承诺。

“不过,只有我们两人时除外。”

维拉德没有往下说。那些不曾宣之于口的话却让米卡笑起来,他猜想维拉德一定也在笑。现在,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秘密了。


第二章 May 1866

也不知卡兹玛用了什么方法,费因斯教授网开一面,为米卡列出书单、布置作业。这样他暂时不必回剑桥上课,只要在男爵的图书馆里按时写出合格论文就能顺利从硕士课程毕业。他很快为第二篇论文拟定了中心:淮德拉,爱情与死亡,西方文化里永恒的主题不是吗?欧里庇得斯《希波吕托斯》和塞涅卡的《淮德拉》他之前已经读过,而科堡剧院很快也会上演法国诗人拉辛的《淮德拉》,他迫不及待要亲眼欣赏这部传世名作了。

米卡花了三天时间才从医生那里争取到这次外出的机会,他邀请维拉德一起去看首演场,但不知为何,同行的还有男爵。他们提前一天抵达伦敦,住在男爵位于公园街的别院。这是一栋外表不起眼的三层小楼,如男爵的其他产业一般,内部装潢颇具东方审美。一下午颠簸令米卡的伤口又开始渗血,经过医生处理他早早上床休息,一直睡到窗外马蹄声将他吵醒。他开灯看了看时间,已是深夜,不知道什么人这么晚来访,又想起自己还未用过晚饭,便起床想找些吃的填填肚子。房间外一片漆黑,只有走廊尽头的那扇敞开的门里还亮着灯。出于礼貌,米卡走过去敲了敲门。

房间里的两个人站在铺满整个天花板的玫瑰雕花之下,同时转过头来。

“哈施兹默先生。”男爵蹙眉问候,“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我……呃……”米卡的目光不禁落在另外一个人身上。那是肖。自那天夜游巨石阵之后他们就没见过面了,据说肖一直在伦敦协助苏格兰场追查杀手的身份。现在这么十万火急地来找男爵,莫非是掌握了什么重要线索吗?

“哈施兹默先生?”男爵提醒。

“啊。我想问问厨房在哪里。”

“我这就安排仆人把晚餐送去你的房间。”

“不用麻烦,这么晚仆人们都睡了吧,我自己去厨房就可以。”米卡坚持。

“好吧。”男爵走到门口为米卡指路:“沿着这条回廊转个弯走到底右手边有扇隐藏门,看起来就好像是普通的门型装饰线,在边缘按一下就可以打开……”

米卡眨眨眼,隐藏门?听起来这是栋有很多秘密的房子。

“……厨房的炉子刚熄不久,给你留的晚餐应该还是温的。”男爵友善地微笑着,托着米卡的后背,半推半引着将他送出去。如此急迫,肯定是与肖有要紧事说,米卡如此判断,还来不及道谢房门立刻在他身后关上了。他驻足回望,惊讶地发现门缝依然透出光。一番思想斗争后,米卡终于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男爵显然没注意到到门未关严,虽然压低了声音,两人的对话还是轻易从房内传了出来。

“你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苏格兰场吧?”

米卡忍不住又往门边靠了靠。

“当然没有,艾梵,我又不蠢。”肖听起来有点恼火,这不太像一个仆从对主人讲话时应有的态度。“听着,我不在乎你为了你的宏图大志搞的伎俩,实际上这些年我早就是你那些伎俩中的一部分。但你不应该把利路修卷进来,他不应该成为你疯狂妄想的一部分。他是个好人,一个很好的普通人。”

“冷静些,肖。利路修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害他。”

“是你的朋友还是棋子?”肖陡然拔高了声音反问,“如果不是哈施兹默先生,他可能已经死了。被你派去的刺客杀死了!”

肖的话仿佛一道惊雷,劈得米卡呆若木鸡。这是什么意思,索尔兹伯里平原上的那个杀手并非受命于沙皇,而是男爵的手下?一切都是他自导自演?他为什么要怎么做?他安静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找到了合理的理由。一位无法得到承认的王子,一次扑朔迷离的暗杀,利路修受伤之后得到了英国全社会的关注,连内阁重臣与潘古因亲王都对他展现出兴趣,所以这才是男爵的真实意图对吗?——制造出舆论的狂潮,让利路修成为一位被民众承认的王子。

“这是一次意外!”男爵回答,“阿穆是个神枪手,那一枪本不该打中任何人。”

“事实却是你为了愚蠢的宪政理想,策划了一场失控的假刺杀,差点要了哈施兹默先生的命。如果那一枪打中的是利路修怎么办?如果他死了,你千辛万苦把他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带来伦敦所图谋的一切不都落空了吗?”

男爵厉声喝止:“住口!你怎么敢这样……”

肖也不甘示弱:“怎么样?诋毁你的理想?利路修不是你实现野心的工具!”

房间内安静了一秒钟,随后米卡听见男爵小声笑了起来。

“你认识利路修多久了,肖?从你跟着我在疯人院里找到他到现在,你认识他多久了?四个月?半年?你认为自己很了解他吗?跟我说说,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肖什么也没说。但米卡几乎可以想象到他咬着嘴唇苦恼的样子。如果由自己来回答这个问题,他敢说自己了解维拉德吗?他又会怎么形容维拉德呢?米卡不禁自问。他神秘,温和,内敛,似乎满腹心事,他喜欢吃甜食,喜欢亮色的服装,喜欢用发油把卷发捋直,喜欢在闲暇的时间散步。但他真的了解维拉德吗?

“他不是棋子,也不是工具。非要说的话,我们是Товарищ。”男爵飞快地说出一个米卡听不懂的词汇,一个俄语词汇,好像含在喉咙里又格外有力量的发音。“达瓦里希。”男爵重复了一遍,解释道:“意思是同志、战友,是政治信仰方面志同道合的人。在俄国实现君主立宪是我们共同的理想,我们希望那片苦难的大地能彻底觉醒。”

“只有你这么希望。利路修只想自由自在地生活,而你用恩情绑架了他!”

“没有人绑架他,肖,没有人能强迫他。他现在做的每个决定都是心甘情愿的选择。”

“你不必强迫他。”肖冷冷地反驳,“这就是你高明的地方。”

米卡悄无声息地潜回自己的房间,他饥肠辘辘却心乱如麻,完全忘记了原本要去厨房,没头苍蝇一般胡乱在桌子边转了几个圈,又直挺挺坐回床上,逐字逐句回味男爵与肖的对话,希望从中提取出更多有效信息。

或许是遗传的关系,米卡虽然本身对政治毫无兴趣,但政治敏感性却超乎常人。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看透男爵希望通过维拉德在俄国实现君主立宪。这说得通。维拉德提过男爵年轻时曾壮游俄罗斯,和农民同吃同住,又在西伯利亚遇到过被流放的十二月党人,与他们畅谈过理想。这段经历一定对他影响巨大,以至于令他下定决心要改变一个国家的政体。如今的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已经签署法令着手废除农奴制,但他依然是那个国家至高无上的主人,想要推行宪政就必须换一位绝对支持宪政的沙皇。纵观整个伊凡诺夫家族,有谁比维拉德——利路修王子更合适呢?

从继承顺位来说,作为兄长的康斯坦丁大公原本就在尼古拉一世之前,又是十二月党人推举的宪政皇帝。他唯一的儿子利路修王子于情于理都是莫诺马赫皇冠最有力的争夺者。最重要的是长期软禁与逃亡生涯令利路修远离权力中枢,更容易取得新兴政治力量的支持与民众的同情。米卡毫不怀疑,一旦事成,男爵将因为这登天之功而成为俄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际掌权者。甚至说不定宪政理想都只是矫饰的说辞,一切都是“狡猾的费尔曼和他的儿子”早有预谋的算计。

肖说得对,维拉德就是男爵的棋子,是他实现政治理想的棋子,也是他通向荣华之梦的棋子。

想到这里米卡又气又急,盘算着要赶紧找个办法提醒维拉德,又怕维拉德不相信,以为他离间自己和男爵的关系,一整晚都辗转反侧,直到天色渐白才勉强睡去,浑浑噩噩间仿佛回到刚受伤那会儿。曾经有一次,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床后吵架,由于麻醉剂的作用他难以思考,只记得断断续续几个词语。可如今半梦半醒间他忽然想起来,那两个声音是维拉德和男爵。他们说:

“我不该答应这个计划的,你们都疯了吗?阿穆死了,米卡差点死了,之前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上帝啊。”

“维拉德,你冷静一点。我们都不知道米卡会保护你,更不知道肖会跟在你们后面。这是一次悲惨的意外。”

米卡猛地睁开双眼,心脏怦怦直跳。

维拉德认识那个叫阿穆的杀手。他也是这次虚假的暗杀行动的参与者,清楚阴谋的所有细节,了解其中的危险性,种种迹象表明他可能是个深度共谋者。米卡懊丧地承认男爵说得对,没有人能强迫维拉德,无论他出于什么理由,他与男爵确实是达瓦里希,同志。

可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理由呢?在德罗赫达侯爵的宅子里他已经得到了俄罗斯使团成员的私下承认,不消一个月全欧洲上层阶级的餐桌上都会谈论他就是真正的利路修王子。那为什么还要与男爵合谋这种见不得光的算计?是什么让他们如此迫不及待地要利用舆论造势?米卡不敢再往下想,却又阻止不了自己往下想,阻止不了各种蛛丝马迹如潮水般涌进自己的脑海。

他回忆起王子的家庭教师对维拉德的含糊态度,德米特里耶维奇将军也曾断言他只是一个对王子的生平有些了解的普通人,并暗示一切出自男爵的安排。

他回忆起维拉德梦中那些细腻逼真的细节,提及过关于过去的点点滴滴。

他真的站在亚历山大宫的露台上遥望过塞瓦斯托波尔要塞的黑海舰队吗?他是如何逃过暗杀流落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疯人院?更有甚者,维拉德真的是他梦中的名字吗?亦或是他真正的名字?皇村花园街尽头铁匠铺的维拉德。老伊戈尔的儿子维拉德。有两个姐姐、妈妈喜欢跳库贾维克舞的维拉德。米卡浑身发冷。

他真的是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伊凡诺夫王子吗?

米卡起床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思绪纷乱,焦躁不安,各种自相矛盾的证据在他脑子里打转。如果维拉德就是利路修王子,怎么解释他混乱的记忆;如果不是,他又从何处知晓与戈尔恰科夫将军的谈话内容。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他的心情,维拉德也一整天没来找他,直到坐上前往科堡剧院的马车。米卡自知不擅长掩饰情绪,怕讲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一路没开口,只望着窗外假装出神。

他们特意早到了一些,很快在二楼二楼右侧找到了自己的包厢。男爵绅士地帮米卡拉开座位,引导他坐好,同时对维拉德说:“王子,我在酒吧看到潘古英亲王了,要不要一起过去打个招呼?”

维拉德立刻跟着男爵出去了,留下米卡一人坐在包厢里,百无聊赖地看着一楼池座人来人往。昨夜之前,米卡或许还会认为男爵刚才的话一个善意的建议。可如今他只觉得这是他在处心积虑安排维拉德与亲王见面,想进一步巩固他与英王室的关系。甚至,或许,他在考虑用婚姻的方式给维拉德争取政治资本。他们离开了很久,直到开场前才重新回到包厢。大概因为剧院里空气闷热,维拉德面色绯红,鼻尖微微沁着汗。

随着大幕拉开,追光打在希波吕托斯身上,第一句独白响起,米卡的思绪这才逐渐平复下来。唯有戏剧让他暂时忘却纷扰,心无旁骛。他读过不止一个版本的《希波吕托斯》,熟悉故事梗概,可他的心依然随着剧情起伏。淮德拉佝偻着身体从黑暗中走出,对继子的隐秘情欲将她压得无法喘息,只能将希波吕托斯赶出城去以期获得片刻平静。

米卡注视着这个可怜的女人在理智与感情的漩涡中苦苦挣扎,丈夫死讯传来后一度燃起的希望却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希波吕托斯的拒绝将她的心神彻底击垮。

——这里就是我的心!你就在这儿给我一刀!

这就是爱情了。他叹息一声,忽地热泪盈眶。

米卡搁在扶手椅上的指尖被一只微凉的手温柔地覆上。两幕结束,他尚沉浸在淮德拉炽热的恋情与无垠的绝望之中,怔怔地转过头去,发现维拉德正关切地望着他。米卡突然意识到,他们今天还没说过话,而维拉德可能正在等他开口。

他想立刻对他说点什么。可是说什么呢?问他与男爵在策划什么?还是问他刚才亲王与他聊了什么,是不是又向上次造访男爵府那样,故意做些让维拉德难堪的亲密动作呢?

男爵在他们身边清了清嗓子,暗示道:“王子,我们应该出去休息一会。这里实在太热了。”

“不了,艾樊。”维拉德一口回绝,移回视线,向前盯着落下的大幕:“我想在这坐一会。你自己去吧。”

男爵多半没料到维拉德会断然拒绝,目光在他与米卡之间逡巡几回,终于还是沉着脸离开了包厢。

“你喜欢这部戏吗?”沉默片刻,米卡主动问。

“它非常优美,非常细腻。我喜欢那句词。”维拉德学着淮德拉的腔调诵道:“我又看到我疏远已久的敌人,我的伤口突然间又流出鲜血。”

“但是你不喜欢这部戏。”米卡尽量不露出失望的神情。

“不是不喜欢。只是有些困惑。”他抬了抬眸子,似乎在回味前两幕的内容,“王后似乎是个理智的人,可我不明白,她明知自己的的感情离经叛道,为什么还对希波吕托斯念念不忘,甚至听信老仆的胡言,冲动地向王子倾诉爱意。她真的以为只要丈夫死去了,整个王国就能接受她惊世骇俗的爱了吗?”

“淮德拉越理智,反而越衬托出阿佛洛狄忒的力量难以抵挡。欧里庇得斯的故事里没有老仆,淮德拉也没有向王子坦白,她的结局如何呢?”米卡摇摇头,“她自杀了。”

“她写了一封诬告希波吕托斯的信后自杀了。”维拉德补充,“我不理解。什么样的爱情能促使她追求一个不存在的幸福结局,又在美梦破灭后撒下会摧毁她周围所有人的弥天大谎?这有什么意义?”

“爱情有甜蜜有痛苦、有奉献有毁灭。它带来的狂时常令我们忘记它狂风骤雨的那一面:马克·安东尼因它败亡,特洛伊城因它覆灭,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因它殒命。它令我们深陷其中,做下不合情理的决定,但它本身并不是错误。它是惩罚,也是礼物。”

“那你会这么做吗,米卡?你会被爱情驱使做下不和情理的决定吗?”

突然的提问令米卡怔了怔。他会这么做吗?他问自己。如果他注定无法与心上人厮守,他会不惜代价去追求她、征服她、拥有她、甚至伤害她、毁掉她吗?“我不知道。”他坦白。他或许应该说个更符合道德规范与社会期待的答案,但他不喜欢撒谎,更不愿意对维拉德撒谎。“我同情淮德拉,为她阴翳又炽烈的爱情动容。同时我也清楚爱情的意义不在于幸福的结局,而在于爱本身。可在下决定的那刻真正来临之前,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他静静地等待着维拉德审判他。但他没有。

“在我看来爱情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当我做一个重大决定,当然不会只考虑爱情,还有理想、责任、友谊……”

“你爱上过什么人吗?”米卡冒失地打断他,口气微妙地像在质疑维拉德不懂得爱情,他有些后悔,赶紧又补充:“那种狂热的、带着占有欲的爱,见不到他就茫然,可见到了又慌乱,你的心被他占满,塞不下一丝一毫其他东西,再也没有什么理想、责任、友谊。”

“这不是我的人生。”维拉德简短地否认。

“和喜欢的人做喜欢的事,这是完美的人生。”

那是维拉德在德罗赫达侯爵夫人的花园派对上的话。他大约是没料到米卡还记得自己的话,瞪着他看了会,又忽地笑了一下,仿佛是在嘲笑米卡,又仿佛是在自嘲:“那很完美。可完美的事总是难如登天。”

“没那么难。”

米卡盯着维拉德的眼睛,倏然翻过那只被按住的手,握着维拉德的手腕用力将他拉向自己这边,趁他吃惊地睁大眼睛时坚决地迎上去。

一开始米卡只是轻轻地吮了吮维拉德的下唇。他小心翼翼地等了半秒钟、或许是一秒,反正久到足以确认对方尚未打算拒绝他。这次他彻底地吻上去了。用力量、用激情、用娴熟的技巧,哄着维拉德为他张开嘴,让他们的唇舌交缠在一起,吞下彼此的呼吸。这种状态下他没办法说话。但他又确实听见自己说:

“你看,没那么难。”

男爵回来时米卡与维拉德已经分开了,坐在各自的椅子上缄默。他带来了潘古因亲王的口信,邀请利路修王子去他的包厢一同欣赏下半场戏。这次维拉德没有拒绝,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头也不回,男爵跟在他身后走出去。米卡抵着头不说话,但在男爵离开前米卡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米卡独自一人旁观淮德拉的故事继续演绎。她无措,她悲叹,她逃避,她痛不欲生,她怨天尤人,她伏在地上低泣,向众人和盘托出真相,她吞下毒药,在希波吕托斯尸体旁咽气。帷幕落下,歌剧院爆发出巨大的掌声。

米卡猛地呼了一口气,意识到刚才自己一直屏息凝神。但他不是感怀淮德拉悲剧的命运,也并非惊叹演员高超的演技。而是因为维拉德干涩的嘴唇,他生疏笨拙的吻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他侧过头时露出的细长的脖颈,他撑在米卡胸口、似是推拒的那只手。米卡的心因此被占满,塞不下一丝一毫其他东西,甚至忘记了呼吸。

他霍地起立,扶着石栏向外探出半个身子飞快巡视整个剧院,马上找到了坐在二楼正中包厢里的维拉德,他正一边鼓掌一边全神贯注地与亲王交谈,微笑的时候眼波盈盈。可米卡不在乎,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没那么难。


事后米卡猜测,即便自己没有提议去科堡剧院看戏男爵也会安排这次伦敦之行,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帮助维拉德接近潘古因亲王的机会。并且这种曲意逢迎很快为他们挣得了面见维多利亚女王的的机会,他们被邀请参加周末在白金汉宫举行的亚瑟王子的成人礼舞会,而米卡当然不在此列。

为了方便社交,他们暂时没有返回拉科克,而是一直待在伦敦别墅里。一连几天,米卡无所事事,除了吃饭睡觉,看了几本男爵的藏书,还在别墅的暗门密道中探险。他几乎无法去思考自己的论文,任何一丁点有关淮德拉的念头就会把他带回科堡剧院那个闷热的包厢,他的嘴唇似乎还在品尝着维拉德……那几日维拉德格外忙碌,他在餐桌上见不到他,在休息室见不到他,去卧室敲门也无人应答,有一次好不容易在楼梯截住他。

“我们需要谈谈,维拉德。”米卡压低了声音。

“对不起,这几天我有些忙。”维拉德看了一眼笔直站在门口等待的肖,抱歉地说:“我现在得去赴外交大臣的家宴,晚些时候,等我回来了再去找你好吗,我保证。”

但他食言了。米卡等到马车把他送回来,等到他房间的灯亮起又熄灭,等到第二天、第三天过去,却始终没有等到他来找自己。事到如今就算米卡再怎么告诫自己不要过于敏感也必须认清现实了:维拉德在刻意避开他,而个中缘由,多半是因为在淮德拉中场休息时那个一时冲动的吻。当时维拉德没有拒绝他,但现在他大概后悔了。米卡内心矛盾。他并不因此怨恨维拉德,只是胸中随时有一团蝴蝶振翅,他想拥抱他亲吻他拉起他的手陪伴他,也想立刻离开这里再也不见他。可只要远远地、匆匆地瞥到维拉德一眼,他就会说服自己再等一天,再多等一天。

舞会那天维拉德身着定制的黑色双排扣长大衣,梳着一丝不苟的发型,喷了沉稳的木质香水,还轻微地化了妆。他是如此光彩照人,反而让米卡的心空落落的。

王子的成年舞会持续到很晚。在万籁俱寂的夜里,米卡收拾好行李准备次日就去跟男爵辞别回学校去。但他注意到维拉德回来后甚至没有点亮房间的灯。这很不寻常,平日里就算他再累也会把自己收拾干净才上床睡觉。是舞会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米卡轻手轻脚地来到维拉德房间外,犹豫再三还是敲响了他的门。

“我很好,艾樊。”维拉德含糊的回答从里面传出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米卡在黑暗中孤身站了好一会,终于还是默默退开了。但他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走下楼梯,沿着回廊转弯,进入右手边的暗门,在蜿蜒盘旋的密道中窜梭,最终停在一堵木墙外。他推门而入。房间里一片漆黑,借着月光才能看清斜倚在床头的人影。维拉德听到响动,警觉地转过身。

“米卡?”他问,歪着头瞥了眼米卡身后半开的小门,恍然大悟道:“艾樊说过这所房子有很多秘密,看来你已经找到了一些?”

“我是来辞行的。”

维拉德恍若未闻,顾自问他:“这几天你都把时间花在密道了吗,大探险家?”

“我打算明天回剑桥去,有部分行李是我刚受伤那会儿卡兹玛送来的,能不能请男爵派人送回温彻斯特的米切尔庄园去?”

“你还发现了什么,摆满刑具的囚室?精通降神术的巫师?或者一支从不曾在世上存在过的花朵,水精灵绕着它歌唱舞蹈。”维拉德咯咯咯地笑出声,扶着床沿,摇摇晃晃站起来。

见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米卡皱眉。“你喝酒了?”

维拉德没有回答问题。他抿嘴想了想,反问:“你为什么不跟我跳舞?你应该跟我跳舞。”

“很好,你喝醉了。或许今晚我不该来这里。”米卡嘟囔着,准备离开房间,“晚安维拉德。”

“米卡。”

维拉德将这个名字喊得似挽留似呼唤,让米卡生出一瞬间的错觉,好像他需要他,就像孩子需要母亲,生命需要土壤。他站在黑夜里望着米卡,微微缩着肩膀,孤独地、渴慕地、甚至有些手足无措,身形格外销立,眼睛格外明亮。米卡花了一会才意识到其实他在哭。泪痕无声无息地浮在他的眼底,反射出星与月的光。

“维拉德?”

米卡绕过床,快步走到维拉德跟前,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维拉德拉起他的手扶在自己腰上,米卡一惊,下意识地想缩回手,但维拉德力气很大。“你会波兰舞吗?勃浪舞?”他的另一只手自然地与米卡的扣在一起,形成交握的姿势,“……或者华尔兹?”

“有一支更简单些、更适合现在这个场合的舞。”

米卡边说边放开维拉德的手,踏前半步,双手揽住他的腰,下巴枕上他的肩窝,身体黏在一起。米卡安静地等待着,等到维拉德放松僵硬的身躯,等待他抬手环住自己的肩膀,等到他的脸颊轻轻贴上自己的脖子,微弱的酒气一并包裹上来。他带着维拉德小小地慢慢地向左边迈出一步,随后是右边的一步,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款款摇摆,没有复杂的动作,什么都不想,只以舒缓的节奏随意转着圈,仿佛能感觉到时间在他们周围放慢了脚步。

“这是什么舞?”维拉德小声问,呼吸扫在米卡耳畔,引起一阵不易察觉的战栗。

“没有名字,就是舞。”

“那可以叫催眠舞,或者散步舞。不过我奶奶都走得比这快。”

米卡扑哧笑出声,环在维拉德腰间的手转动着抚上他的脊背,对方也回应似的收紧了拥抱他的手臂,米卡感到炽热的情愫正从下腹升起,让房间温暖起来。

“我是来辞行的。”

他突兀地打破了这一刻的静谧。他必须再说一遍,清晰地告诉维拉德,告诉自己。维拉德一怔。可两人谁也没有放开对方,依旧维持着拥抱的姿势。

“肩膀的伤已经没大碍了。这里的氛围也不适合学习,我的论文迟迟没有进展。所以我准备回剑桥去。”米卡喃喃低语着谎言,不禁在心里想象维拉德的反应。他会逐条驳斥自己编造的理由吗吗?他会请求自己别走吗?或者最有可能的情况,他会放开此刻环在自己脖颈上的手,彼此道别,从今往后形同陌路吗?

可他们原本就应该是陌生人。如果那时那地那样的月色之下,好奇心不曾驱使他走向维拉德,与之交谈,他现在多半正在女王学院的图书馆奋笔疾书,待天色渐暗,他会行经数学桥,沿着剑河一路向前,去老鹰酒吧找卡兹玛,吃点东西、喝上一杯,聊聊人生,唱着歌回到宿舍,度过稀疏平常的一天。而绝不是像现在这样千头万绪,怀疑维拉德的身份、悬望自己的感情。

维拉德的脸埋进米卡的肩窝。声音闷闷的:“就这些?”

“啊……?”

“你深夜走密道来到我的房间,只为了说这个吗?”

维拉德抬起头,放手后退半步,让米卡看到了他面上漫不经心的微笑。

“现在,这里,可只有我们两人呢。”他稍稍拉开领口,暗示道,“在天亮前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做些别的事。”

米卡自认不是什么纯情君子,平日里遇到此类邀请多半会欣然接受。但此时他眼前浮现的却是温莎堡中舔舐指尖巧克力的维拉德,是索尔兹伯里平原的夜雾中影影绰绰的维拉德,是科堡剧院闷热的包厢里犹豫着为他张开嘴的维拉德。米卡无端烦躁起来,他在干什么?他又在干什么?或许自己根本不该来。

“你醉了。”他于是拒绝。

维拉德眯着眼端详米卡。“还不至于醉到失去判断力。”

“离圣三一主日还有几天?”

“这算什么,测试吗?”

米卡不依不饶:“还有几天?”

“我的数学不太好。”维拉德缓缓说。

米卡深深叹了口气:“你看,维拉德……”

这次是维拉德退开了。“既然如此,你就回去吧。”

米卡顿时后悔起来。是的,他希望自己与维拉德的关系更慎重更真诚。是的,今晚的舞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令维拉德如此反常。可是那又如何,如果今天晚上就要给他们一个结局,米卡宁愿是在床上,吻一吻维拉德那只用来解开衣领的、骨节分明的手。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米卡急切地说。可他心里知道已经晚了。果然维拉德疲惫地微笑道。

“回去吧,米卡。”

米卡只有照做。


翌日早晨,米卡在餐桌上遇到了男爵。

自受伤以来,他虽然一直在男爵家治疗修养,见到男爵的次数却寥寥可数。一方面是由于男爵事务繁忙,总是来去匆匆。另一方面,即便男爵在家也很少出现在米卡常呆的图书室、休息室与花园,用餐时间也不一致。加上男爵待他礼貌却疏远的态度,很难不得出一个结论:男爵不喜欢和他相处。

原本米卡就想告知男爵自己要回学校的事,如今男爵却主动现身,装模作样地边看报边喝茶,反倒让米卡好奇起男爵的用意。他打了招呼,坐到餐桌长边一侧,专心地往面包片上刮黄油。

他在等待。而男爵没有让他等很久。他合上报纸放在一侧。

“哈施兹默先生。利路修殿下告诉我,你准备好要回学校了?”

米卡瞥了眼壁钟,还有四分钟到八点。“是的。感谢您这段时间的慷慨招待,”他答,“可我需要学院的图书馆来给论文增加一点灵感。啊,无意冒犯,您的藏书非常丰富且多元。”他的意思是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他看不懂的语言。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我可以安排马车。”男爵点点头,维持着不苟言笑的表情,但不知为何米卡觉得他好像一直在等着能说出这句话。

“今天。或者越快越好。”

“当然,我会尽快安排。早餐后我将陪殿下造访德罗赫达侯爵夫人,最早也要明天才回来。我让管家下午为你叫一辆马车好吗?”

米卡犹豫:“明天吗……”

“最早明天。”男爵补充,“如果你今天就打算离开的话,恐怕我们要在餐桌上道别了。”

“不必着急回去。”维拉德懒洋洋地走进来打断他们的对话。他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睡袍,黑眼圈明显,脸色憔悴,头发毛茸茸地向四面八方支楞着,对男爵打了个招呼后径直坐到米卡对面,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等我们回来送你回去吧。”

“不必这么麻烦……”

“没什么麻烦的。”他眼神闪烁,似乎故意在躲避米卡的目光。

“你最近好像很忙,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你救过我的命,我看不出把你送回剑桥算什么浪费时间。”大概是对他的拒绝很不满,维拉德终于抬起眼睑冷冷地横了米卡一眼。

可那次刺杀根本就是你和男爵的自导自演。米卡瞪着他,明智地缄口不语。他不理解维拉德的意图,明明这些天避开自己的是他,现在挽留自己的也是他。他好像天生有一种让人无所适从的能力。旁观的男爵适时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他们的对视。

“容我提醒,殿下。我们已经定好了后天去达姆施塔特的火车。”

“那就换下一班。”

“殿下!适可而止!”男爵厉声制止,维拉德倏然安静下来。

从这些日子米卡观察到的情况看,男爵与维拉德关系密切,他们就像是朋友、亲人。但在外人面前男爵总是对维拉德毕恭毕敬,从无僭越的言行。可如今,他却当着米卡的面爆发了,鼻翼翕张控制愤怒,严肃地重复:“我们要去达姆施塔特。”

维拉德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终于妥协道:“就照你的安排吧。”

男爵满意地松了一口气,转过头面对米卡时又恢复了冷静的表情。

“抱歉,哈施兹默先生。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为你叫一辆马车,你就利用上午的时间好好收拾一下私人物品吧。”

米卡点头。但他凝视维拉德,凝视他下垂的目光,油然升起一股焦躁感,不断在体内翻涌。达瓦里希,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几天前听过的词。达瓦里希。同志。然后他忽然想到了更重要的、不得不问的事。

“关于我要回剑桥的事,利路修殿下是什么时候告诉您的?”

不会是今早,因为维拉德还穿着睡袍,也没整理仪容,显然他刚起床就来餐厅了。那就是昨夜,米卡离开他的房间之后。维拉德和男爵深夜还会见面吗?他的目光扫过餐桌上的另外两人,最终只是自嘲一笑:“那麻烦管家帮我叫辆马车吧,我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启程。”

米卡一欠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餐厅,并且在晚上八点回到宿舍,和衣躺在床上休息。我应该去吃点东西,他这样想着,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明天起来要首先打扫房间,再找费因斯教授讨论论文的事,之后就去图书馆找找奥维德的英雄集第五卷里关于淮德拉的故事,最后约卡兹玛吃顿饭。日复一日,他会顺利完成这次短期研究生课程,回到美国找个合适的机会开始剧作家事业,在此后的某一天把这段经历当作素材隐晦地写进自己的作品中。

他闭上眼睛,等待睡意降临。漫长的,如万花筒般五光十色的复活节假期终于结束了。


然而返校第一天,米卡的计划一样也没完成。他醒来已临近 10 点,匆匆忙忙吃了早餐前往费因斯教授的办公室,才听说教授当天请假。虽然顺利地借到了英雄集,阅读进度却远远落后预期,总是没读几行思绪就逐渐飘远。明媚的初夏阳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斜前方那个学生散发出的香水气,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转移他的注意力。当卡兹玛抱着作业本出现时,他才勉强看了一页半左右。

“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通知我?”卡兹玛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

“昨晚,很累就先睡了。”米卡抬起头,长大嘴巴震惊地叫嚷:“你头发怎么啦?!”

“嘘!轻点声!”卡兹玛一边责备,一边向周围侧目的同学点头致歉。旬日不见,他一头深棕的短发如今却魔法般变成了深红色,给他原本优雅的面庞平添了几分活力。

米卡压低了声音比划着:“你,你的头发怎么回事?”

“凯伦建议我换个发色,怎么样,不错吧?”卡兹玛得意得用手指卷了卷发梢。

“呃……非常适合你……”米卡语带保留。

“现在的染发剂颜色丰富,效果持久,当你新发长出来时只需要在发根处补染一下就行了。你要不要也试试,换个……”卡兹玛审视着好友的短发,“……浅金的发色,更配你深邃的五官。”

米卡不顾形象地搓了搓头顶,手心被扎得痒兮兮的。他的头发遗传自那个未曾谋面的父亲,乌黑、粗硬、茂密,从小就与表兄弟们以及周围的同学截然不同,在餐桌上、在教室里、在游乐园、在一切他现在能想起来的地点昭示着他混血的身份。他小时候无数次怨恨过自己的特殊之处,甚至哭闹着要把头发剃光。但时过境迁,他早已接受了自己的与众不同,明白差异与歧视时时存在,处处存在,不会因为换个发色就有丝毫改变。

“谢谢,不过不必了。”米卡笑起来,坦然回绝,“我对我的头发很满意。我那三个金发表兄弟里有一个已经秃了,剩下两个似乎也挨不过三十岁。”

卡兹玛也不坚持,耸耸肩打开自己的书,随口问道:“你的论文怎么样了。”

“一团糟,毫无灵感,材料也看不进去。我打算问问教授的意见,是不是换个选题算了。”

“你有什么新想法了?”

“……还没有。”

卡兹玛头也不抬,翻过一页书:“你得赶快决定。古希腊文学的短期研究生课程需要在九个月里完成 4 篇论文吧?”

米卡叹了一口气。他当然知道。但他毫无头绪。他决定换个话题。

“你在看什么?”

卡兹玛把书本竖起来,让米卡看见标题并念出来:“露西亚旅行手册。”

“德罗赫达侯爵夫人今年准备回圣彼得堡探亲,凯伦问我想不想一起去。我得先做点功课,免得在她家人面前出丑。”

这对一刻也分不开的爱情鸟!米卡翻了个白眼。

“我之前都不知道学校图书馆里有这么多跟露西亚相关的书籍,历史、传记、游记、风俗……”卡兹玛心不在焉地说:“我猜是因为克里米亚战争,让我们的学者开始热衷研究俄罗斯这个横跨亚欧的大帝国了。”

“还有传记?”

“有好几本。不敢相信,亚历山大二世皇帝还在世,已经有人给他写了一本英语传记了。”

米卡假装没被这些话影响,又艰难地读了几页英雄集,试图将精力都放在论文上。可第二天,当他再次来到图书馆,双腿却不由自主地来到俄罗斯人文主题的书架前。他首先借阅了一本介绍俄罗斯民俗的书,不过书中更偏向于记录传统那些自多神信仰时代起就源远流长的传统风俗。相比之下另一位旅居圣彼得堡的英国作家的见闻专栏反而更具参考性。米卡如饥似渴地阅读,摘抄重要的知识点。当他意识到窗外天色已晚,放下笔注视着本子上密密麻麻的笔记,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想从这些书里找出什么?

无论是潘古因音亲王还是德罗赫达侯爵夫人,哪一个不比他这个“没教养的新大陆人”更熟悉贵族礼仪和俄罗斯习俗?他们都没有公开否认维拉德的身份,靠自己看几本书,能帮助他从维拉德的话里找出什么破绽呢?他临时学习的俄罗斯贵族的十四个等级和他们对应的头衔着装、俄罗斯歌剧关于衬腔式唱法和平行五度音的使用,或者那些奢侈至极的用帕尔马干酪煮龙虾用葡萄酒煮小猪仔的贵族菜谱都不过是基础中的基础。男爵一定让维拉德演练了很多次,从方方面面将他打造成一个无懈可击的王子了。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本子的最后一行,那里他誊写的关于四对方舞、波兰舞曲、华尔兹、玛祖卡与普利亚斯卡舞曲各自的特点与演奏场合。这些都是露西亚宫廷舞会上的常见舞蹈,它们大多来自欧洲各国,也有需要抖动肩膀的哥萨克风格的传统俄罗斯民族舞。

库贾维克。米卡的脑子里突然蹦出来这个词。还有库贾维克舞,维拉德记忆中他的父母在每个愉快的夜晚都会眺的舞蹈。两本书里都没有提及这种舞。接下来的几天,米卡翻阅了馆藏的所有露西亚小说中关于舞会的描写——包括号称而落社会百科全书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和才出版了第一部就已经声名鹊起的《战争与和平》——同样一无所获。这是什么样的舞蹈?他不禁怀疑,为什么没有一部小说提及这种备受大公夫人喜爱的舞蹈?

”我也没听说过库贾维克。“卡兹玛皱眉想了会,”可能是哪个国家的民间舞吧?就好像我们不列颠的莫里斯舞,虽然在民间很受欢迎,但绝不可能看到它出现在哪个贵族夫人的舞会上。为什么问这个?和你的论文有关系吗?“

啊,论文……!米卡如梦方醒,慌慌忙忙地搪塞了几句,默默在心中告诫自己与维拉德的牵绊早已结束了,他的妈妈眺什么舞、他是不是俄罗斯王子,甚至他对自己有没有过一点点心动,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已经毫无意义,不值得他再浪费时间了。

米卡很快更换了论文主题,埋首于论证《赛涅卡戏剧中的斯多葛学派哲学》,他自塞涅卡的作品中旁征博引,却刻意避开了《淮德拉》此剧,避开一切幻梦泡影。只有极偶然时,当思绪不受控制地滑出去,他似乎能听到科堡剧院的舞台上,女演员肝肠寸断的哀求:

——这里就是我的心!你就在这儿给我一刀!

六月底,米卡在泰晤士报上看到了维拉德的消息。他不敢置信地盯着头版头条的特大字体:黑森大公国公爵选定继承人。配图中的维拉德容光焕发,站在一位气度非凡的老者身旁,笑意盈盈地盯着镜头。这是路德维希一世大公在达姆施塔特宫中向大众宣布继承人的瞬间。

米卡把报道反反复复念了四遍。在返校那天的早餐桌上他听过达姆施塔特这个地方,是艾樊与维拉德的下一个目的地。回到学校后他做了些功课——包括故意向卡兹玛表现出对欧洲的各国历史与国际关系的兴趣——了解到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王子的祖母纳塔利娅·阿列克谢耶夫娜、保罗一世皇帝的第一任妻子,她出身于黑森-达姆施塔特伯国,是如今黑森大公的胞妹。男爵多半是判断维拉德无法获得露西亚皇室的承认,而将目光投向了与王子祖母一脉的黑森王室。

报道里说大公的五个儿子和两个孙子都先后病殁,绝嗣问题一直是黑森-达姆施塔特家族的梦魇。大公一定是非常绝望才会想到要把王国传给妹妹的孙子,米卡不失刻薄地想,何况俄罗斯已经明确表示出对维拉德的看法:来历不明且胆大妄为的骗子,而维多利亚女王显然也不打算纠正。米卡实在想不出王用了什么手段帮助维拉德讨得了伯祖父的欢心。无论如何,这种情况下来自一个神圣罗马帝国选侯国的支持等于变相承认了维拉德,也就是利路修的俄罗斯王子身份。

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利路修不但会得到黑森大公国,还将一举扭转欧洲大陆对他的态度,当然也包括不列颠皇室。报纸上说不日他将接受潘古因亲王的邀请造访伦敦,白金汉宫会为他举办舞会,甚至有信源透露皇室正在商讨联姻的可能性。

米卡酸溜溜地合上报纸,联姻?哈!当然。亲王之前就对维拉德表现出了兴趣,如今他成为王储,可不正是一对良缘佳偶吗?他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耿耿于怀,绝对没有,更不想去参加白金汉宫那个盛大的舞会,就像他说过的,复活假期早就结束了。

“你想不想去参加白金汉宫的舞会?”几天后卡兹玛找到在图书馆外北方庭草坪上看书的米卡,得意地朝他眨眨眼。

米卡绝对没打算去参加舞会,因此想也没想就回答。

“当然要去!”

这就是为什么他身着晚礼服,穿过白金汉宫主楼宏伟的楼梯,随着人流缓缓进入人声鼎沸的舞会大厅。两层楼高的厅堂恢弘壮丽,一排排巨大的金色吊灯从天花板垂下,四墙高悬着名家绘画,整个厅堂一派皇家气象。舞会还未正式开始,全不列颠的贵族家族都聚集在这个惊人的房间里,发出嗡嗡嗡的社交白噪音。毫不意外地,卡兹玛一来就凑到德罗赫达侯爵家跟前献殷勤,留下米卡一个人拘谨地陪在米歇尔伯爵夫人身边,倒好像他才是这家的儿子。

“我不喜欢这种场合。人太多。”伯爵夫人扇动扇子抱怨。

复活节假期,米卡在卡兹玛家住过几天,与这位冷峻、厌恶交际的夫人说话总是毕恭毕敬,可现在他正伸长脖子向舞会大厅的入口张望,心不在焉地赞同道:“而且太热。”几百个人挤在一间没有窗户、充满香水味的房子里,听说女士们的紧身衣甚至能勒断他们的肋骨。

夫人哼了一声,“今晚伦敦的医生多半睡不好觉了。”

舞厅前部忽然哄闹起来,随即是寂静,如海浪一般滚动到米卡身边,令他不禁绷紧了身体,盯紧前方。很快那里的人群在四对方舞曲的前奏声中逐渐散开,为舞会的主角让开一片空地,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王子就在如此万众瞩目的气氛中登场了。

他穿着一套朴素却精致的黑色制服——与不列颠布满前胸的华丽金线刺绣截然不同——只有领口与袖口装饰优雅的花纹,一枚星芒形状的徽章佩戴在左胸口,被绶带压住一半,另一枚十字勋章则扣在立领下方,令他的脖子显得格外修长。他挺直身板,微昂起头,挽着潘古音亲王的手臂,对着两侧人群神情冷淡地频频颔首,快步走进大厅。

“谁还记得几个月前也是在这个舞会大厅,亚瑟王子的成人礼舞会上,女王不允许潘古因亲王邀请他跳舞时他脸上的表情?”

米卡身边响起了小声的议论。两位女士以扇掩嘴,依然挡不住尖刻的窃笑声传出。

“那可太精彩了,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看看他现在样子,好像真的以为自己是个王子。”

维拉德看起来确实完全不一样了。米卡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时周身萦绕的格格不入之感,而如今连他面孔上的一贯的疏离与倦怠都似乎成了高贵之人的桀骜不驯。他从他面前走过,米卡不由得握住裤兜里的巧克力,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呼唤他。第一支舞开始了。一对对舞伴加入舞池,排成两两相望的四列纵队,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卡兹玛与凯伦也排在队伍末端。

“你不想跳舞吗?”米歇尔伯爵夫人突然问米卡。

米卡垂下眼睑:“我希望与其共舞之人已经有舞伴了。”

夫人向舞池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那么你有没用兴趣邀请我呢?”

米卡一愣,从善如流:“这是我的荣幸。”

他领着伯爵夫人步入舞池,很快融入到队伍里,在一轮转圈、牵手、交换舞伴、夫人回到米卡身边。

“卡兹玛刚把你带回来时,给我的第一印象很……”在停顿的那一秒里,她似乎在寻找一个不那么冒犯的词,“单纯。是的,单纯。”米卡不知应如何回话。“在我们不列颠人看来甚至可以算得上粗鲁、不知礼仪。不过稍微接触以后看法就改变了,我能理解卡兹玛为什么把你当好友。因为你直率、真诚、天真得近乎残忍,这好像是你们新大陆人身上普遍拥有的特质,像一团火,教世上最冥顽不灵的心冰雪消融。”她优雅地转了个圈,继续说:“我不知道这儿有什么令你魂牵梦萦的事物,但那都不值得你继续留在不列颠,回美利坚去吧。经历过数千年杀伐与规训的人虽然羡慕你、亲近你,也嫉妒你,最终用老欧洲的那一套价值观同化你,毁掉你。让你成为道貌岸然的虚伪之徒,就像这个舞池里的其他人那样,做个规规矩矩跳舞的玩偶。”

“你不属于这里。”

在离开他去往下个舞伴身边前,夫人侧头平静地说。那声音却在米卡耳边轰鸣,振聋发聩。他撇下已经来到面前的新舞伴,在周遭诧异的目光中抬头寻找远处的维拉德,看到亲王正握着他的手,搂着他的腰,踏着音乐旋转,尽管维拉德板着脸,两人交缠的目光依然刺痛了米卡。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沿着舞池边缘向维拉德走去。恰在此时,音乐停止了,维拉德被亲王领着走向沙发休息,他离开之处的后方,舞池的另一侧,王男爵笔直地站在米卡的视线中,紧抿嘴唇,严肃地回瞪他,缓缓摇头,像是在劝诫、或者警告米卡,要他别轻举妄动。

米卡不甘示弱,以嘴型无声地宣战:“我不会放弃的。”

有那么一瞬间米卡以为男爵会恼羞成怒,但最终他只是嗤笑一声,转身离开舞会大厅,匆匆而去。米卡来不及思考他那一笑的含义,急切追寻维拉德的身影。他坐在沙发上休息,远远近近围了几个谄媚者想邀他跳舞,米卡不屑地想:说不定正是这些人在几个月前亚瑟王子的成人舞会上嘲笑过维拉德。但维拉德依然选了其中一个人跳了首华尔兹,对方似乎想攀谈几句,始终没得到什么答复。他又先后与一位夫人、一位先生,以及潘古因王子跳了小步舞、勃浪舞和伦敦社交场上很少见的玛祖卡,米卡始终寻不到时机接近他。

乡村舞是最后的机会了。米卡通过 4 次交换舞伴的动作,终于来到维拉德面前。维拉德显然吃了一惊,可依然面不改色地问候:“哈施兹默先生。”

“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王子。”米卡毕恭毕敬。

两人略显生疏地抵手行礼绕圈,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几轮舞曲之后的维拉德面色泛红,皮肤沁出一层薄汗,浅色头发的发尾处微微垂下,遮住了他的眼,似在逃避米拉的目光。他们又交换了一次位置,卡兹玛顶着他那头醒目的红发从他身边滑步而过。米卡视而不见,只怔怔地望着斜前方的维拉德,没来由地回想起曾经有一个傍晚,他看到维拉德发根处有脏东西想帮他摘掉,对方却防备地退开。

他的心一阵惊悸,却豁然开朗,仿佛终于走出了迷宫,所有疑惑都有了解答。

队列变换,米卡再次短暂地成为维拉德的舞伴,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不能再等待了。乘着他们手心相触的机会,米卡把藏了一个晚上的巧克力塞进维拉德的手心里。

“跟我离开这里。”他脱口而出,感觉到维拉德身形一僵。

“我们可以去美国……”

“别在这里。”维拉德压低声音打断他。”有什么话舞会以后说。

“可报纸上说你今晚会和潘古音亲王订婚,没时间了。”

维拉德安抚道:“不。艾樊和曼陀菲尔男爵还在和首相办公室谈判。”

米卡稍微冷静了些。他没听说过曼陀菲尔男爵,但明白皇室婚姻多半牵扯许多厉害关系,尤其是利路修王子这样敏感的身份,只怕最早也要他离开伦敦前夕才能有个定论。

“舞会后在哪里见面?”

“等肖去找你,他会安排好的。”维拉德匆匆说完,两人在乡村舞曲轻快的节奏中又分开了。


此后米卡无心跳舞社交,靠在墙角耐心等待,视线片刻不离舞会上大放异彩的维拉德。他注意到维拉德休息时吃掉了自己送他的巧克力,内心正雀跃时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肖是个沉默却忠心耿耿的是从。如维拉德所言,他安排好了一切,秘密地把米卡送进了男爵在伦敦的别墅,就是他曾经小住的那间客房。“等在这里。”肖绷着脸嘱咐道,“别点灯,别靠近窗。”

米卡坐在黑暗中,既兴奋期待又提心吊胆,浑然不觉时间已经一分一秒过去。终于门外廊道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他从床边站起身,屏息等待。门栓转动,一阵气流随着来人一同卷进房间里。维拉德还穿着舞会上那套制服,但已经拿掉绶带,解开了领口的十字徽章,露出纤细的脖颈。米卡张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维拉德快步上前拥吻住他。他们之前也接过吻,在科堡院包厢,戏剧《淮德拉》中场休息时。但那是试探的、小心翼翼的吻,浑然不似此刻热切激情,且绝望,他们的舌头在彼此口腔中横冲直撞,双手在彼此头发肩颈处揉扯,欲望与疼痛同时在燃烧。

“我很想你。”维拉德气喘吁吁地把米卡推坐回床沿,自己则跨坐到他的大腿上。“我也是,我无时无刻……”新一个绵长肮脏的吻打断了米卡的话,令他只能搂着维拉德的腰,胡乱抚摸他的背,随着他扭动的身体发出急促的呼吸。他们七手八脚地拉开对方的衣物,迫不及待要与对方肌肤相亲,维拉德更迅速些,他已经剥下米卡的外衣,拉出衬衫,解开裤子,推着米卡的胸膛示意他向后。米卡蠕动着横坐到床中央,配合维拉德脱下自己的长裤,鼓起的性器展露在两人面前。

维拉德欺身上前,急切地把手伸进米卡的内裤,熟练地用手握住米卡的柱身套弄,间或辅以柱头处打圈按摩。“慢点。”米卡喘息着,第三个吻随之而来,但这一次他犹豫了,维拉德是不是正在用性爱阻止他说话?而对方似乎也意识到了他的迟疑,身体紧紧贴上来,将两人滚烫的的性器压在一起摩挲,如此亲密,如此热情,米卡几乎要因此放弃思考了。

“等一下,维拉德!”他猛然捏住维拉德的左手臂,哑着嗓子制止。维拉德嘶地瑟缩了一下,米卡放开他。“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没什么。”维拉德将左手收到身后,换了右手搂住米卡的脖子耳语,“让我拥有你。”

“不,先让我看看你的手。”米卡硬得发疼,但欲望可以再等等。他谨慎却强硬地将维拉德的左臂掰到面前,脱掉制服,白衬衫上有个大拇指形状的新鲜血迹。“我让你受伤了?”米卡用自己的拇指比了比,震惊地问。

“不,这是老伤。”维拉德想掰开米卡的手,米卡不为所动反而摞起他的衣袖,露出手臂上的绷带,“你什么时候又受伤了?在达姆施塔特?”

“是上次遇刺时受的伤,一直没好。”

“这怎么可能?过去三个月了,我胸口的伤都已经愈合了!”米卡不可置信地反问。

“在巨石阵。”维拉德望着他,一圈一圈褪去手臂上的绷带,露出依然在渗血的皮肤,“复活节假期的一个夜晚。”米卡托起维拉德的手臂端详,动作小心得几乎可称虔诚,那是一处指节大小的贯穿伤,一面已经新长出粉红色肌肤,另一面却因长久未愈而呈现灰败的颜色。

“怎么会好不了?”

米卡抬头问,维拉德却不答,深深地望进米卡黑色的眼睛里:“你和我。”

他起身一点复又坐下,俯视身拥抱面前的男人,在绵长的呼吸中色情地小幅扭动臀部,任米卡勃起的性器摩擦自己的穴口。米卡突然意识到维拉德的左臂正挂在自己肩膀上,手指抓紧了他的后背。一个交合中的情人会用的姿势,也是索尔兹伯里平原月光下两人中抢时的姿势。

“看,我们的伤口又连在一起了。”他在米卡耳边轻声笑起来。

这句话如幕天席地的海啸,瞬间吞没了米卡。他眨了眨眼,泪水忽地就落到了维拉德的后背上。在那转瞬而逝的时刻,米卡用尽浑身力气环住维拉德的腰,像要将两人糅为一体似的将脸埋进他的前胸,情与欲,一念相通。

米卡不再等待,在维拉德的配合下将炽热的情欲送进他的身体。他里面紧致湿润,挤压着米卡的阴茎,令米卡发出满足的叹息。可更加满足的是他内心,被幸福感充盈,维拉德,他的维拉德正在拥抱他、接纳他、因为他而颤抖喘息。他哭着挺胯进去一些,再进去一些,反反复复,他一定是做对了,原本伏在米卡肩头摇摇欲坠的维拉德突然挣扎着脱出他的怀抱,按着他的双肩勉力坐下去。

“啊……”

维拉德咬着手指到了。他伸长脖颈,反弓的身体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米卡不禁屏住了呼吸,伸手接住因力竭而软下身子的心上人,亲吻他的耳垂与眼角。

“你还硬着。”维拉德歇了一会,“我来帮你。”

米卡执拗地摇摇头,吸着维拉德的体汗味不愿放开他。“这样就好。”

“就像个孩子一样。”维拉德抚摸他的头顶,落下一吻,声音里充满笑意:“那再做一次吧,别辜负良辰美景。”

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维拉德就是唯一的美景。米卡托着他的身体温柔地将他放到床上,他们相连的地方因此抽动了一下。四目相对,米卡不由羞涩。真是的,明明都做过了。他双手撑在维拉德头颅双侧,自上而下细细瞧着心上人,维拉德头发凌乱,唇周艳红,眼角含情,也正亦笑意盈盈地凝望米卡,打开双腿环住他的腰,踢踢他的臀部催促。

米卡将性器再往里面送了送,他记得刚才令维拉德登上极乐的所在,在那处来回碾压研磨,立刻受到了热情回应,就好像被滚烫刀片切开的黄油一样在他周围融化了。

“哦。”维拉德仰起头战栗。他辗转翻覆着坚持了一会,可绵延不绝的快感还是驱使他开口乞求,快点,米卡,再用力点米卡,求求你给我吧米卡。他意乱情迷的样子像成年佳酿,饮醉了米卡,如醺如梦。但从某个时刻起,他的乞求多了一些绝望、一些其他东西。

“求你了,米卡,”他呼吸急促,在无边无际不见尽头的欢愉中颠簸。“求你了。”

“嘘,嘘。不用急。”米卡安抚他,希望这次可以慢一点,甜蜜一点,柔情一点,因此直起身,在他抓着床单把自己送向米卡时稳住他的臀部、继续保持折磨他的节奏,“我们可以慢慢来。”

“不,我需要——米卡。求你了。我没法……我的脑袋太吵了,帮我停止思考,一分钟也好。”米卡来不及去想是什么在他脑袋里鸣叫,因为维拉德依然在奋力扭动,忍不住去抚摸自己的阴茎。米卡妥协了,允许维拉德近乎粗暴地套弄自己,最终蜷起脚趾在绵长的痉挛中断断续续射出来。绞紧的肠道终于也把米卡推过边缘,趴在维拉德身上得到了一次刻骨铭心的高潮。

米卡滑出去,手臂搭在维拉德腰间,侧拥在床上昏昏欲睡。维拉德的手找到他的,指尖交缠,毫无意义地相互逗弄。米卡希望此后的每一天早晨醒来都有维拉德在身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像现在这样慵懒地躺在一起,感谢上帝赐予的爱与奇迹。

“虽然我的家族世居纽约,但小时候我一直和母亲住在火奴鲁鲁。傍晚时分她喜欢牵着我的手沿沙滩散步,落日燃烧海平线,海风吹拂椰树宽大的枝叶,海浪卷着水花来到你脚边。置身于那样奇诡的景色可以帮你忘记一切烦恼。我真想带你去见见那里的日,那里的风,那里的浪。”米卡倚着维拉德的后颈,握住他的手,郑重请求:“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当然。有机会我可以让艾樊安排一次旅行。”

米卡雀跃的心顿时沉了下去。他腾地坐起来:“我的意思是就你和我,一辈子。不一定非得是火奴鲁鲁,我们也可以周游世界,去开罗、去孟买、去香港……”

维拉德沉默不语,环抱自己蜷缩起身体。一个防卫的姿态,在米卡看来也是一个拒绝的姿态。

“离开这里就行,权力和地位不会带给你幸福,除了痛苦和危险这里什么都没有。”米卡几乎是在哀求了,“你不必担心生计,我可以去阿斯特家族的企业任职,以后也能得到外公的遗产,足够我们衣食无忧地度过一生。你不必冒着开罪沙皇的风险去黑森做大公,何况法国大革命后全欧洲的君主都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被狂热的人民送上断头台。你不必……”米卡吸了一口气,他必须说出来:

“你不必去觊觎不属于你的东西。”

维拉德怔住了,起身面对米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全部知道了。”

他声音冷冷的,掩饰着惊惶,似乎预感到米卡将要说出的话。“你又知道什么了?”

而米卡悲伤地望着他:“你不是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伊凡诺夫。”

沉默在他们之间轰鸣。

“你叫维拉德。你的父亲是铁匠老伊戈,母亲爱跳库贾维克舞,你和父母以及两个姐姐住在皇村一间普通却整洁的泥瓦房里,养的猫名叫玛纽妮。你流浪过一段时间,被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疯人院收容,在那里遇到了艾樊·王男爵。男爵曾与利路修王子相熟,大概是看中了你在皇村的生活经历,又孑然一生,安排你冒充王子到伦敦来博取富贵,甚至计划通过引诱潘古因亲王来达成目的。”

维拉德垂下眼睛,喃喃地摇头否认。米卡几乎要心软了,几乎要停下这些不堪的指控,可他想起刚刚的舞会上艾樊的嘲笑,就下定决定要揭穿一切,不能让艾樊继续操纵维拉德了!“你们的计划不顺利。不列颠皇室轻慢你,露西亚的使团也无法给予你官方的承认,于是你们自导自演了一出刺杀事件,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死里逃生的康斯坦丁大公之子。”维拉德震惊地抬起头,死死盯住米卡,让米卡竟然生出一丝得意,一丝洞悉了维拉德心底最深处秘密的沾沾自喜:“我说过,我已经全部知道了。”他柔声道,凑过去再次吻了吻对方湿漉漉的头发,这是决定性的证据。

“你的发色其实是深棕色的吧,为了在外表上更接近利路修王子,你把头发染成了现在的颜色。我知道你不喜欢自己天生的卷发,不同的发型会让你的气质发生变化,在拉科克养伤的时候,曾经有一次我想帮你摘掉发根处的黑色毛团却被你推开了。那时已是傍晚,房间里也没点灯,其实我并没有看清到底是不是黑色毛团,还是……”

还是发根处来不及补染的新发。

他拉住维拉德的手再次劝说:“如果这些事被伦敦或者达姆施塔特,甚至圣彼得堡知道了会发生什么,你也很清楚,对不对?你是我见过最善良、温柔的人,是艾樊教唆你去盗取国家。跟我一起逃跑,让你脑袋里的声音永远停下来。”

听完他的话,维拉德垮下肩膀,扯起嘴角一笑。是一直以来如履薄冰的疲惫,是被窥破秘密后的释然,是殚精竭虑依然无法瞒天过海的自嘲。他是这么美,可为什么还是这么远?

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你说的都是事实,却不是真相。你全部都知道了,依然什么都不懂。”

“维拉德?”米卡困惑地呼唤他。

“艾樊教唆?盗取国家?”维拉德几乎要大笑起来。“你又了解我什么呢?”

“我当然了解!我知道你并不贪恋权势,也不喜欢束手束脚的生活,成为国王不是你的梦想,你应该恣意自由地活着!”米卡激动地说。

“不要把你的期望强加到我身上!”

维拉德厉声打断他,望着他。那目光似乎在审视一道谜题,而谜题的答案是如此地令他失望。米卡心头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抓紧了维拉德的手腕。但维拉德恰在此时抽回手,翻身下了床。他们就这样错过了最后的机会。

维拉德离开后米卡徒然地等待着,直到天际出现第一道光,他才终于接受了现实。维拉德不会回来了,不会放弃黑森大公国继承人的身份,不会随他远渡重洋去美国开始新生活。米卡沿来时的路返回男爵宅邸后门,肖沉默地等待着他。他向小楼投去最后的、深深地一瞥。蓦然惊觉一楼最左侧房间的灯光勾勒出一个窗前的人影。米卡以为是维拉德,但他很快意识到那个房间是男爵的书房,他曾在房门口偷听到索尔兹伯里平原刺杀的真相。所以此时此刻正在目送他离开的人是王吗?肯定是的,而且他脸上肯定还正挂着今晚舞会上那样轻蔑的微笑,嘲笑米卡的不自量力。

可他为什么知道维拉德不会跟自己离开?米卡冥思苦想也没有解答。在登上马车的时候,在到达剑桥的时候,在放弃学业的时候,返回美国的时候,在此后很多很多年,米卡时不时回想这个镜花水月般的晚上。

为什么艾樊·王男爵这么胸有成竹?

为什么维拉德要拒绝他?


第三章 November 1879

米卡浑浑噩噩地回到美国。

他没有重返火奴鲁鲁的故乡,也没有去家族企业供职,而是在曼哈顿公园剧院找了份随场编剧的差事,负责改编受欢迎的英国戏剧,让它更符合本地市场。他本就很有天赋,在牛津为了写论文念的那些希腊语著作又给他的作品赋予了特殊的韵律,使他迅速在这行站住脚跟,五年后首部原创剧本,历史悲剧《安提诺乌斯》在该剧院公演,获得不小的赞誉。现在他是纽约文化圈冉冉升起的新星了,需要一点自我推销的伎俩,比如得体的西装、斯文的金边眼镜,小且精致的朋友圈,以及一位人人称羡的缪斯。而文化圈公认他的缪斯是公园剧院红人,《安提诺乌斯》的主演大卫·克罗索夫,一位俄罗斯移民。他精致冷峻的面庞、些微的异域口音与天生的高雅气质让全纽约疯狂不已。

在那几年里,米卡一直与这位美人保持着半公开的肉体关系。

他们在化妆间做过,在演职员厕所的隔间做过,在凌晨哈德逊河边的公园草地上做过,但更多的是在米卡长租的切尔西公寓客房里。因为那时候大卫会摘掉金色假发,卸去明丽妆容,露出他苍白的皮肤与棕黑的短发。

他一点也不像维拉德。但米卡觉得他像极了利维拉德。

耳鬓厮磨间大卫也提到过自己的家族曾是俄罗斯的贵族,在莫斯科河畔拥有一座漂亮的庄园,房子大而宽敞,挂满了大幅肖像,一边是沙皇头像,一边是批着轻纱的莎乐美端着一个银盘,上面盛着施洗约翰的头颅。他们在这些人物的注视下进餐,桦木长桌上摆着什锦馅饼、奶酪、烤猞猁、比目鱼肝和几瓶格瓦斯,一家人围坐四周。在那个时刻那个场合,米卡端详着大卫的明亮的眼眸,一度以为自己内心的空洞被填满了。

可那短暂的时刻似梦幻泡影,如露如电。一天夜里米卡参加沙龙回到公寓,发现大卫正坐着书桌旁一边等他一边翻看他的手稿。

“嘿。”见他回来,大卫起身相迎。两人拥吻着温存了片刻,在事情变得下流之前大卫扯着米卡的衣领抱怨:“你应该去洗个澡。”

“遵命,大人。”米卡故意夸张地敬礼,放下手时碰到了桌上的稿件。大卫一定已经等了很久,从摊开的页数判断他快要看到故事结尾。起初米卡以为那是他正在创作的《迷幻花园》,脱胎自里纳尔多与阿米达的传说。可他很快意识到大卫手里那沓厚厚的稿纸不可能是才写不到半幕的《迷幻花园》。

“你在看什么?”他克制着秘密被揭穿的惊恐问。

大卫坐回桌边翻过一页纸:“你为什么不发表这个剧本?”

米卡啪地合上剧本,几乎因此打到大卫的手。他恼怒地一字一句地重复:“你在看什么?”

“你的作品。”大卫惊讶地瞧着他,将封面上的名字静静读出来:“王子肖像。”

这是米卡离开英国后的第一部作品,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八年来断断续续的修改让他怀疑这部剧本永远没法完成,或者,他永远不希望完成。当他垂垂老矣,他要读着它;当他气若游丝,他要抱着它;当他蒙住召唤,他要把它带进棺材。

“你翻了我的书架?”

“他就在书架上。”大卫不以为意,热切地评价道,“一个假冒的俄罗斯王子神奇般地被王室承认。有巧合、有宿命、有爱情、有皇室秘辛,一切都恰到好处、牵动人心,太完美了。你为什么不发表它?在王子得到英国亲王求婚的当晚,他的平民恋人热烈的表白如此动人,我等不及要看它轰动全世界了……”

“我不会发表它。”米卡不留情面地大声打断。

大卫不明白米卡什么要生气,迟疑地补充,“为什么?这会是我演艺生涯的巅峰之作。”

“再说一遍,我不会发表它,你也不会演它。”米卡语气强硬,不容置喙,“没有人有资格演他。”

大卫的目光一下冷下来。米卡几乎立刻后悔了,即使他本意并非如此,这话在大卫听来就像在质疑他的专业能力。

“是吗?”大卫站起身,“我明白了。”

他不再说话,径直走出米卡的公寓,带上门再也没回来。此后他们仍然在公园剧院共事,却也仅此而已。大卫很快有了新的追求者,主演了《迷幻花园》,他依然是文艺圈公认的米卡的缪斯,是米卡笔下那些冷峻疏离却不经意间展露温暖内心的主人公们的原型。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可在这个仲夏的夜里,在灼热的风中,米卡颓然瘫坐回书桌边,习惯性地打开《王子肖像》手稿的最后几页,就像之前无数个晚上。纸张因为长期抚摸变得光滑,上面或许还沾有泪痕,其上的文字讲述着米卡梦想里的人生:王子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选择与他的恋人远走他乡,在夏威夷无边无际如火如血的夕阳中热情相拥。

平静的日子结束前总有预兆。某天下午他的小圈子聚会上,大家一边喝酒一边寻欢作乐,也朗诵各自新近作品里得意的部分。威廉——酒吧老板、诗人或许还是大卫的某一任情人——从柜台后抽出一本书。

“我最近发现了一本杰出的抒情诗集!”他大声宣布,涂着黑色指甲油、带着三、四串各色链子的手拍在书本上啪啪作响。“阿尔杰农·查尔斯·斯威本,英国诗人。”他对米卡说:“或许你听说过他?诗集出版在 1866 年,我记得你说过那时候你正在牛津上学?”

“短期课程。”米卡纠正,“而且辍学。”小而精致的朋友圈被他逗笑了。“不好意思,我没听说过这个人。”

“真可惜。你们真该读读他的诗,这已经是我的睡前读物了。”

“意思是一读就睡着?”

“你这个月别想在我这免费喝酒了杰拉德。”

大家多少有些醉了,说话不着边际,容易哄堂大笑。

“好吧好吧。”米卡提着酒杯走向吧台,“让我看看这本杰出的抒情诗集。”他随意翻开一页,折痕最明显的一页,显然也是威廉最喜欢的一首诗。

《淮德拉》?

米卡的心猛地揪紧,胸前愈合了十三年的伤口又撕心裂肺地疼起来。威廉模仿淮德拉歇斯底里的语调,诉说着爱,诉说着死,诉说着不被满足的欲求,诉说着因爱生恨的诅咒。米卡一杯接一杯饮酒,思绪却早已偏航,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闹哄哄的科堡剧院,彼时半场戏剧刚刚结束,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去聊一聊感情与理智,吻一吻身边之人。

第二天米卡从宿醉中醒来,前往楼下咖啡馆吃早餐的路上他花一美分买了份报纸,随后在报纸上得知了黑森大公即将访问美国的消息。


多年来米卡持续关注着维拉德的消息,欧洲与美国路途迢迢,从传到米卡耳朵里的只字片语中他直到维拉德只做了一年继承人,老大公便盟主召唤,他顺利成为黑森大公。可出人意料的,他放弃了与大英帝国缔结姻亲的机会,由于在国内外都没有人脉,身份也受到父系家族的质疑,接受加冕后好长一段时间大众都认为他只是个被贵族操纵的傀儡国王。光扭转这样不利的局面就几乎花了他十年。如今他掌控了国家实权,也靠个人魅力获得国内大小贵族的崇拜,却出人意料地着手推动黑森大公国的宪政化。宪政,米卡毫不怀疑这是艾梵·王的主意,包括这次出访华盛顿。

一开始米卡满心期待,不断幻想着重逢的场景,但很快他意识到他们如今身份差异悬殊,想见维拉德一面难如登天。他总不能蹲守在维拉德下榻的酒店门口假装偶遇吧,何况还有艾樊·王男爵,啊,如今他已经是黑森大公国的首相、宫廷第一人,以米卡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千方百计阻止米卡接近维拉德。

在日复一日的焦虑情绪中,利路修大公乘坐的奥古斯塔·维多利亚号游轮如期抵达了纽约港,他将下榻在杰西之家酒店,次日再启程前往华盛顿。米卡几乎是以逃避的心态决定好了今晚的去处——去威廉的酒吧彻夜狂欢,他不想思考此刻维拉德离他的公寓只有不到二十分钟的步行距离。不,他不会去找他,他已经不想去找他了。但他没料到会因此遇到大卫。

大卫安静地坐在吧台角落似乎有些醉了。威廉一见米卡来就拼命给他使眼色:“不知道他怎么了,只说在等你,拒绝了好几个人了。这可不像他。”

米卡坐过去,大卫撑着头摇动酒杯,目光漫无边际地落在闪烁的金色液体上。

“你来了。”

这确实不像他。今天的大卫穿着宽松的白色大衣,不戴首饰,没有化妆,暴露出苍白的脸色和眼角的皱纹,一点也不像在巴黎颠倒众生的戏剧演员,倒像一个失败者正走在破败人生之路上。在这个恣情纵欲的圈子里人们对分分合合早已司空见惯,几年间他们的合作与友谊从未因分手而变化,但此时此刻不知为何气氛忽然微妙起来。

“今天我要是不来的话你准备醉死在这里吗?”米卡好笑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我预感你会来。”大卫一本正经地回答,忽略了第二个问题。

“哦?预感很准确。”

“是神秘的东方通灵术。”

两人同时笑起来,空气变得轻松,适合抿着酒东拉西扯些闲话,他们聊了聊大都会歌剧院正在安装的新型舞台装置、凡尔纳刚刚出版的小说《扭转乾坤》、普林斯拍摄的神奇的会动的照片,但他们真正想谈的并不是这些。米卡耐心地等待着。

“我很抱歉。”大卫终于说。“那时未经允许就翻阅了你的手稿。我太得意忘形了。”

回想起当时大发雷霆的自己,米卡顿感愧疚,毕竟自己并没有禁止大卫取用他的物品,平时创作中的剧本也随时会交给大卫翻阅。“是我小题大做。”

“那是个好故事。你依然不打算公开吗?”

“是的。”米卡开玩笑道,“这是我送给死神的礼物。”

大卫若有所思地以手指摩擦杯口,“最近我在想,那个故事的主人公……”他靠近米卡,靠得极近,确保他们的声音不会被第三个人听到,“是不是黑森大公?”他顿了顿,观察着米卡的表情,“果然是他。”

“大卫……”

“那个故事是真实的吗?”

“大卫。”

甚至不用回答,大卫已经明了一切。他突兀地站起来:“晚了,我要回去了。”挂钟的指针刚过十点,对他们来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米卡把大卫送到门口,离开温暖的酒吧,初冬的风让他们瑟缩了一下。

“对不起。”大卫没头没尾地说。

“你刚才已经道过歉了。”

“这是为另一件事。”

“哪一件?”米卡不解。他想说他才是应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为所有的事。

大卫牵动一个寂寥的笑容:“你会知道的。”

他们并排来到十字路口,在等待通行的间隙大卫侧过头与他吻别,迅速而纯洁,尝起来有威士忌的辛辣味。

“别送了,回去把。或者别回去了。”他说,“你最近常常心不在焉,是不是有事在困扰你,无论那是什么,米卡,别犹豫,别后悔。”

大卫的话一把推醒了米卡。他原以为一辈子也见不到维拉德了,如今蒙神垂怜得到这样的机会,他为什么不珍惜呢?哪怕他们话不投机,哪怕他们大吵一架,哪怕他们只远远的见一面……别犹豫。

他转身奔跑。

别后悔。

米卡要先回家收拾一下自己,漱洗酒气,整理仪容,得换套郑重的衣裤,他想,但又不能太严肃。他平常习惯了打扮自己,也注意健身,虽然年近四旬声色犬马,却依然是个成熟、英俊有魅力的男子。不多时切尔西公寓醒目的红色外墙就出现在视野里,随着逐渐逼近,他注意到公寓入口前的矮阶梯上有两个人。他狐疑地放慢了脚步。

其中一人警戒地环视四周,很快发现了米卡,弯下腰对坐在台阶上的人耳语一句。那人顺着指引抬头望过来,正对上米卡的目光。刹那间世界上只剩下米卡的心跳与呼吸声,对驶过身边的马车亦浑然不觉。他们那么久没见了,米卡甚至还没看清对方的脸,依然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他们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愿迈出第一步,甚至谁都不敢呼吸,仿佛动一动这场幻梦就会消散了似的,曼哈顿第七大道的两端,是十三年光阴似箭。

“你是什么人?”大公身边的侍卫官突然大声诘问。

米卡这才发现刚才从他身边驶过的马车停在前方数米,车上走下一人,白衣棕发,神色冷峻。“大卫?”米卡脱口而出,大脑迟钝第运转着:他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是现在?但他马上注意到大卫并没有看自己,反而紧盯大公,神情凶狠。

一种预感压得他的心脏砰砰直跳起来,“找我有什么事吗?”米卡假装镇定,希望能分散大卫的注意力。大卫并不理睬,只是坚定地往前迈步。空气中似乎传来了什么什么东西滋滋燃烧的气味。

“炸弹!”

他下意识就明白了,向大公跑去。同时行动的还有侍卫官肖。他冲上前一把将大卫扑到,在失去平衡的瞬间大卫扯开外套……

“人民万岁!”

大卫的呼喊响彻寂静的街道。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爆炸声,米卡赶在最后一刻抓住大公转身把他护进怀里。气流将他们掀起又抛下,在地面打了几个滚。飞溅的碎片与火星落在米卡背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想着不可以放开维拉德,此生此世都不要再放开维拉德。

他短暂第失去了意识,醒来时怀中空无一人。他焦急地一跃而起,一时之间耳朵、脑袋、全身的骨头都叫嚣起来,使得不得不又跌回地上。维拉德的腿受了伤,一条血迹蜿蜒至几米外,跪坐肖的身边。米卡喘了几口气,这才跌跌撞撞地走过去,脑袋还在嗡嗡作响。

肖的情况很不妙,胸前被炸弹炸断的肋骨横七竖八地敞开着,隐约可见急速跳动的心脏。维拉德低着头握着他的手,米卡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直到爆炸引起的耳鸣渐弱。

“……为什么总也照看不好你。对不起,又让你受伤了。”肖吐着血沫,气若游丝,艰难地抬起手拭去维拉德脸上的血迹:“这里”随后落到他左手小臂,那里应该有一处索尔兹伯里平原留下的伤疤,“这里。”

“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维拉德微微颤抖着。

那只手最后轻轻按了按维拉德的胸口,“还有这里。”

“我可真没用。”

说完这句话,肖的灵魂便从他撕裂的胸膛流逝,伴随着最后一声叹息。米卡静静靠近维拉德,想要拥抱他,安慰她,查看他腿上的伤势,亲吻他的眉角告诉他一切都会会过去的,他会保护他。可当他伸出手,却听到维拉德低沉的声音穿透耳神经的尖啸。

他说:“别过来。”

这是这个晚上他对米卡说的第一句话,唯一一句话。

沿街住宅与店铺的居民逐渐聚集,警察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在一片混乱中,黑森大公首先被接走,随后是两具遗体。他们抬着焦黑残破的大卫从米卡身边走过,纽约艺术圈的缪斯、红极一时的戏剧演员,如今已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骸,空洞地张大了嘴,仿佛在说:

你会知道的。


米卡被带进纽约警察局的一个小隔间,审他的人自称来自国务院特勤局——一个替国务卿办杂事的小部门,对方轻描淡写地介绍。但很快,米卡意识到他们掌握的情报绝不可能来自一个办杂事的小部门。

“是的,我在英国留学期间与黑森大公有过交情。我救过他。”

“没错,就是巨石阵刺杀。”

“对,回美国后我们没联系过。没见过面,也没写过信。”

“我不知道大公为什么来探望我。”

“我跟大卫是有过一段故事,但现在只是普通同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想暗杀大公。”

米卡自己也是满腹狐疑,无法向特情局探员提供更有价值的信息。与此同时,为了不至于演变成外交灾难,纽约警察倾巢而出,在大卫的住所到查抄到大量信件,到第三天晚上关于行凶者的身份与动机已经甚嚣尘上。

大卫真名克罗索夫·大卫·弗拉基米诺维奇,原是世居莫斯科的中层贵族之子。因为十二月党人革命受到牵连,家族日渐败落,辗转来到美国。从三年前开始他与俄罗斯的极端政党人民意志党取得联系,思想日渐偏激,国仇家恨,终于在一周前接收到关于大公来访美国的情报后独自策划并实施了这次刺杀行动。

米卡觉得这个解释很牵强。黑森大公本人就是十二月党人革命的受害者,于情于理大卫都没有理由要刺杀大公。他一定有其他目的,他曾经喊过“人民万岁”。

无论真相如何,警方如此结案,米卡被释放回到公寓,在门边的地板上发现卡兹玛拍给他的电报。远在伦敦的他也听说了好友的遭遇发电报来问候,并且提及就在昨天他的妻子凯伦与德罗赫达侯爵夫人也受到暴徒袭击守了伤,袭击者被俘后自杀身亡,苏格兰场的废物们束手无策。

米卡没料到自己被拘留的两天内发生了这么多事,一夜辗转难眠,待晨曦初亮才勉强睡了 三、四 小时,而这几小时也是梦魇不断。

他梦见自己在卡兹玛的婚礼上莫名其妙地接到了新娘的捧花。

他梦见艾樊走过长长的过道进入藏有无数秘密与阴谋的书房。

他梦见大卫跨坐在他身上,一边扭腰一边自背后取出匕首高高举起。

他梦见自己惊恐地瞪着双手上的鲜血,转头发现身边气息奄奄的肖。

他梦见陪弗拉德散步的那个夜晚。他穿着一身毛料黑外套,脚步既轻且大,在索尔兹伯里平原的夜雾中影影绰绰,一阵风吹过,好像要把他也带走了似的。

他想大声呼喊,四周却只有风声呼啸。

米卡挣扎着醒来,无论是梦里还是爆炸案那天,他好像都没能好好看看维拉德的脸。他压下失落的情绪,收拾干净,匆匆赶到大公下榻的酒店。大公一直留在纽约养伤,原本定于华盛顿的一系列会晤也改到杰西之家酒店举行。警察加强了安保,街道上、酒店内除了佩枪执勤的警察外还布满暗哨。米卡试了几次,连大公所在的楼层也到不了。只得悻悻地坐进酒店对面的咖啡馆,寄希望于能碰上大公或者随行人员外出。

一等就是四天。

这四天里发生了一件震惊全球的大事:亚历山大二世的火车专列遭遇人民意志党人的地雷袭击,所幸沙皇临时换乘其他列车幸免遇难。沙皇、黑森大公、莫里亚蒂夫人与她的女儿,米卡认为这不是巧合。随着很多流血事件的消息传到美国,舆论也开始意识到这是人民意志党策划的针对伊凡诺夫家族全体成员的刺杀行动,为了让俄罗斯帝国的御座彻底失去继承人。《纽约时报》今天的头版报道了这种猜测,标题是《一次骇人听闻的革命》。

米卡放下报纸,不禁怀疑大卫起初就抱着革命的目的接近自己,这说得通,他被迫背井离乡因而憎恨沙皇的家族。可他不可能提早十三年就预知到黑森大公会来访美国,更不可能知道他会来找米卡——米卡自己都不敢希冀。何况根据调查,大卫在三年前才与人民意志党人搭上线,那时候他们已经分手了。

等一下。米卡一怔,猛地汗毛倒竖,如坠冰窖。事发当晚大卫曾问,《王子肖像》是不是真实的故事。

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如何神奇地得到他的伯祖父——黑森大公路德维希一世的承认,从一个疯人院的病患摇身一变成为流落民间的俄罗斯王子,最终继承黑森大公国。这个传奇故事早就人尽皆知了。大卫当然不可能没听说过,所以他问的不是“剧本是否脱胎于利路修王子的真实故事”,而是另一件事。

他想问米卡:“王子与平民的恋爱故事,是否有真实原型?”

从翻开《王子肖像》手稿的第一页起,从米卡坚决拒绝公开剧本的那一刻起,大卫可能已经猜到故事的原型是他与利路修王子,即便当时不确定,此后也很多时间去猜测他们的真实的关系。米卡不知道他最后是怎么联系上民意党人的。也许一开始他只是觉得发现了伊凡诺夫家族的秘密,想找民意党人商量如何妥善加以利用,随后在书信来往中渐渐接受了他们的理想,期盼彻底推翻俄罗斯土地上的君主统治,将权力交还给人民。

他走向维拉德时的眼神是多么坚定,如今回想米卡都不禁颤抖,像是在执行天神交托的使命。

但依然有这么多疑问得不到解答。在威廉酒吧,他穿的那身宽大的白大衣底下,是不是已经绑好了炸弹?他特意旧事重提,还鼓励自己“别犹豫,别后悔”是不是为了促使米卡去找维拉德?他是不是早就料定了维拉德一定会见米卡?他是不是乘马车尾随米卡,并如愿在切尔西公寓前遭遇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大公?

他深信剧本中描写的刻骨爱情,筹谋三年,是不是只为了等待一个机会,赌一个可能性:有朝一日米卡与大公终要重逢。

米卡抓起面前冰冷的咖啡一饮而尽。大卫不是邪恶之人,公平地说他甚至可称得上勇士。但因为自己与大卫草率的关系让维拉德深陷危机的这个念头几乎压垮了他。他不该把手稿大大咧咧地摆在书架上,不该把公寓的钥匙交给大卫,不该与大卫维持肉体关系,或者一开始就不该把自己的爱与回忆写进《王子肖像》。在极度的愧疚自责中,他的内心甚至生出了一丝恶魔般的想法,如果维拉德不曾冒充康斯坦丁大公的儿子,他就不会有性命之虞了,如果他不曾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即使深陷于这样纷乱的思绪中,米卡依然没有放过杰西之家酒店门口的动静。他压制住自己想奔跑起来的心情,不引起四周暗哨注意的前提下快步穿过马路,赶在艾梵·王另一只脚尚未塌上马车那刻拉住了他的手臂。

“我要见维拉德。”米卡低声说,感觉到身后开始骚动。王披着貂毛大衣,似乎对他的出现并不意外,反而冷漠地审视着他。“让我见见他。”已经有人上前压住米卡的脖子,但他依然不松手。后脑勺处传来秘密警察拨动枪栓发出一声刺耳的咔哒。

“让我见见他。艾梵。求你了。”米卡几乎是在央求了。

终于,艾梵朝警察表示:“他是我的朋友。”

警察马上退开了,不消两秒便重新融入人群。

“上车吧。”艾梵吩咐。“我现在要去市议会,你有半小时时间。”

“不需要这么久,我只想见见维拉德。”不过米卡还是跟着坐进马车。艾樊拿手杖敲敲车顶,马车颠簸起来。

“首先我要感谢你,在爆炸中保护了维拉德。”艾樊先开口:“他的体质不容易愈合伤口,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不是你,他很可能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

米卡一怔。这是他首次听艾樊用“维拉德”来称呼利路修王子,隐隐产生了一丝不安。“他现在怎么样?”

“小腿的伤不算严重,但治疗起来有些棘手。”他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在安慰谁。“不过他最终会好起来的。”

或许是时过境迁,米卡觉得艾樊对自己的敌意不像当年那么严重了。或者正相反,是自己对艾樊的敌意稍减,看他不再面目可憎。无论如何,他至少真的关心维拉德的健康。

米卡放软了声音:“我想见他。”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他不会见你的。”艾樊抬起手示意米卡先别激动,“请不要误会。这不是我的意思,当然,我也不喜欢你们还有什么瓜葛。但不见你确实是维拉德本人的意思。”

“你胡说。”米卡反驳,“维拉德亲自来我的公寓找我。”

“所以他现在不会见你了。他意识到一个草率的决定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他现在是黑森大公国的大公,神圣罗马帝国的选帝侯,不应该随随便便出现在异国街道上,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

“那就由你们安排地方,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哪里,你们可以搜完身再放我进去。”

艾樊按住额头,思考怎么向米卡解释:“你还是不明白哈施兹默先生。米卡。维拉德认为见你是个轻率的决定,一个……错误。”

这个词刺痛了米卡。对维拉德来说他是个错误吗?他们的感情是个错误吗?“我确实不明白。”他咬牙反击,“轻率的人不正是你们吗?在你们策划一整个王子骗局之前就没考虑过这些?哈,是啊,我都快忘记了,你们为达目的不惜自导自演了一场刺杀!”

“你认为维拉德是个骗子……?”

“不,你才是骗子。你教唆了维拉德!我曾经无意间听到过你和肖的对话,你为了宪政的理想利用了他!”

艾樊沉默半响,后仰身体靠到车厢上,用这样一个动作拉开了与米卡之间的距离。他嗤笑一声,随即像是想到了有趣的事般大笑起来。让米卡没来由地回忆起维拉德离开他的那个晚上,那种深不见底的失望。“抱歉,哈施兹默先生。”哦,这就又变回哈施兹默先生了。“……看起来我们之间有些误会,不过这倒是解释了很多事。”他瞥了眼窗外,马车在十三号大街转了个弯。“应该从哪里开始向你说明呢?你知道,维拉德之所以能继承黑森大公国是因为路德维希大公的直系男性后裔都因严重的家族遗传疾病病殁。老大公的父亲,路易九世伯爵育有的八个子女把这种名为血友病的疾病带入了普鲁士、俄罗斯皇室,又藉由一代代的通婚扩散至荷兰、奥地利、符腾堡……”

“所以血友病又叫欧洲王室病,这我当然知道。但和维拉德有什么关系?”

“巨石阵的杀手确实是我安排的,对此我很抱歉,你原本只需要扮演目击者的角色,不过上帝自有它的安排,不是吗。你伤得很重,我们差点以为你活不下来了。最后你花了多久愈合,嗯?”

米卡不知道他说这些有什么用意,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两个月、三个月?我记不清了。不过三、四年后伤处还会因为天气变化疼痛。”

“你知道维拉德花了多久。”

米卡当然记得,他们亲吻做爱,维拉德的左臂挂在他的肩头,说看,我们的伤口又连在一起了。那时距离复活节假期已经过去三个月了,维拉德的伤依然没有愈合。

“到第二年的一月他手臂上的伤口才不再渗血。”

艾樊的暗示再明确不过了。“血友病……?”

“老大公的宫廷医生们对维拉德经行了治疗,没费什么力气就确诊了他患有血友病。这就是他与黑森大公国皇室存在血缘关系的铁证。”

这个答案令米卡如遭雷击,楞楞地半天说不出话来。维拉德就是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所以那时候维拉德才会那么毅然决然地离开吗?因为米卡不相信他,认为他是个假扮的王子,甚至指责他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所有的这一切发生在两人温存之后,这无异于背叛。米卡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花了好一会才冷静下来,反驳道:“也不是只有欧洲皇室成员才会罹患血友病,这说明不了说明。何况,”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审视着记忆里关于维拉德的一切:“他告诉过我他的家庭情况,他叫维拉德,他的父亲是个铁匠……如果他是利路修王子,为什么连你也称呼他为维拉德?!”他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大声质问。

“那你一定知道他曾经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疯人院接受过治疗。”维拉德没有详细说过这段经历,但米卡不愿向艾樊示弱,回答当然知道。“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住了八年,除了病历上维拉季斯拉夫这个没头没尾的名字,没有人知道他是谁,经历过什么,包括他自己。我找了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医生,才让他对自己的过去有了模模糊糊的印象。”

“那你怎么能确定他就是利路修王子?”

“你与你的至交好友十年不见就会认不出他吗?”艾樊反问。

“胡扯!他头发的颜色是染出来的。如果他真的是利路修王子,为什么还要在外貌上造假?”

“利路修王子小时候一头金发,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逐渐变成了与他父亲一样的深棕色。成长过程中的发色改变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王子从灭门惨案中死里逃生,失踪十年重新出现,他的身份本来就受到多方质疑,没必要在发色问题上再节外生枝。”

“可他说他的父亲应该叫伊戈尔!”米卡压着声音吼叫。

“他这样跟说的?那他有没有给自己假想出一个姓氏来,比如西多洛夫?”

米卡纂紧拳头,维拉德确实提到过这个姓氏。“你这是什么意思?”

“马特维·伊戈列维奇姓西德洛夫。你还记得这个人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它在米卡的脑子里闪了闪,很快又杳无踪迹了。“他是皇村的平民,是维拉德儿时的玩伴。你在德罗赫达侯爵府见过他。”米卡想起来了,是俄罗斯代表团里的那个年轻军官,试探过维拉德的王子身份,后来还去他的住处探望过他。“铁匠老伊戈尔是马特维的父亲。被软禁的康斯坦丁大公闲暇时喜欢摆弄枪械,我旅居圣彼得堡期间在王子的住处见过大公做给他的火枪玩具。老伊戈尔算他半个助手。”

艾樊的脸上几乎是出现了同情的神色,自言自语:“是吗,铁匠的儿子,维拉德·伊戈列维奇·西德洛夫。这就是他关于自己过去的最美好的幻象吗?”

米卡明白了,维拉德描述的一切亦幻亦真。当他握着米卡的手,讲自己小时候喝桦树汁、偷马铃薯、养了一只猫的时候,他是在讲一场梦。真正的他是被囚禁在亚历山大宫,只能从卧室阳台观看礼花的利路修王子。可艾樊却一心要把维拉德带回牢笼般的宫廷生活,如果当年沙皇依然忌惮他的继承权,他可能早已一命呜呼了。想到这里,米卡毛骨悚然。

“那才是他期望的生活。既然他是真正的利路修王子,他一定亲身经历过家人的死亡,你却还要逼迫他回到冬宫去,成为实现我梦想的道具?你根本不是他的至交好友,他只是你的傀儡!”

米卡的话一定是戳中了什么。艾樊丢掉了一贯的理智面具,愤怒地挺直身体,恶狠狠地抬起手杖:“你怎么敢!”米卡以为他要动手,慌忙举臂格挡。手杖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秒钟,轻轻落回地面,取而代之的是艾樊疲惫的语气:“我知道你讨厌我,觉得是我怂恿维拉德深陷阴谋与危险。但我却喜欢你,无论你信不信。我与他是共犯,在尔虞我诈的世界如履薄冰,唯一能安慰他的事就是吃块巧克力。可你改变了他。”

“那是谁把他害成这样?”

“对啊,是谁呢。”艾梵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或许该怪杀死他家人的凶手。偏偏没能杀死他,却又夺去了他的神智,让他被困在疯人院十几年,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是谁。”

“不必假惺惺的,承认吧,是你在阻碍他的人生!”

艾梵盯着他看了一会,让米卡恍惚见觉得他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有轻蔑、惋惜以及深不见底的哀伤。“告诉我,米卡,你理解他吗?”

“我当然了理他……”

“不,我问的是你理解他吗?当他说一句话,你理解他为什么说。当他做一件事,你理解他为什么要做吗?”

“我当然……”米卡迟疑了。他们分手那天晚上维拉德的话就像一记重锤,猛然砸开他的胸腔,令他浑身发抖。“你说的都是事实,却不是真相。你全部都知道了,依然什么都不懂。”

“如果你理解他,告诉我,为什么我可以逼迫他成为实现我梦想的道具,你却无法逼迫他选择自己期望的生活?”答案显而易见。他怎么一直会没意识到呢,维拉德跟他讲过诺夫哥罗德,讲过东方战争与黑海舰队,讲过农奴制度、十二月党人与宪政。他一直在试着告诉他自己的人生志向,可他从来没有认真听过。

“因为维拉德的理想是令俄罗斯辉耀世界……”

“很接近了。”他的目光灼灼地望着米卡,又好像穿过米卡望着远方的什么东西:“我十几岁时跟父亲去俄罗斯壮游,走过很多个城市。这是个身首分离的国家,农奴们以东方式的习惯劳作与生活,贵族们却说着流利的法语过着西方式的生活。我曾经以为这两伙截然不同的人就像水与火一样互不相容。但真正接触过俄罗斯人后才发现,他们的本质是有着一种相似的矛盾感,坚忍、放纵,懒散、激情,并且向往温暖的阳光。但牺牲和奉献,才是俄罗斯的灵魂。”他忽地笑了一下。“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伊凡诺夫也是如此,没有人能逼迫他做任何事,我也不能。我能做的只有帮助他完成他的目标。他不是我的傀儡,我是他的……”

王说了一个词,米卡曾经听他说过一次,知道那是“朋友、同志”的意思。而此时此刻,当王看着米卡的眼睛说“达瓦里希”的时候,仿佛在其中灌注了信念。

“他希望俄罗斯的人民为祖国自豪。你刚才问我怎么能认出维拉德?我听过他许下这个生日愿望,”就是他与艾樊在深夜的皇村分享一小块蛋糕的那个生日吗?米卡想。“……也见过疯人院主治大夫的治疗记录。从那天起我就下定决心,要让维拉德成为俄罗斯帝国的沙皇。”

可是维拉德至今也没有成为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签署解放法令开始了一系列激进的改革措施,令俄罗斯国力急增。而他的六个儿子确保了莫诺马赫皇冠的传承,但米卡毫不怀疑维拉德与艾樊另有计划。很长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任由马蹄有节奏的的哒哒声在他们中间回响。窗外是第一大道灰蒙蒙的街景,麦凯丽面包房的明黄色招牌一闪而过,市议会大楼已经近在眼前了。

米卡抬起头,突然没来由地说。“你也爱他。”

“爱?”艾樊皱起眉,好像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我当然爱他。不过跟你理解的爱截然不同。我爱他就像爱我的兄弟,我的国王,我的故乡,我的理想。你们这种生长在新大陆的人很难想象吧,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比个人的幸福生活更要紧的事。”他哼了一声,不知是在鄙夷还是羡慕,“真是受到上帝眷顾的幸运儿。”

是啊,我们新大陆人确实很难理解这种一厢情愿的奉献精神,米卡摇头叹息,“看看这个世界,看看俄罗斯的人民,”看看大卫,看看人民意志党人吧,他想说,他们甚至想要杀光伊万诺夫家族全部成员,“他们根本不需要沙皇。


米卡不知道是什么打动了艾樊,最终他还是承诺会安排一次机会。“不会是私人场合,”他重申道,“维拉德不愿意见你。不过返程的那天我会安排你混进送行队伍里,你可以和他说上一、两句话,如果他愿意的话。”

由于针对大公本人和伊万诺夫家族的一系列刺杀事件,纽约市民开始为这位雍荣尔雅、经历传奇的大公表现出莫大兴趣,他的照片天天占据大小报刊重要版面,每日行程报道得明明白白。从公开信息看他与华盛顿谈成了几笔国家级的协议,包括烟草、制药、钢铁等领域,但没有哪家报社详细说明他的伤势,米卡猜想可能出于某些原因,大公罹患血友病一事始终秘而不宣。

在等待的那几天里,除了用餐米卡几乎没有离开过公寓。他思绪纷乱、无法思考,害怕见到维拉德不知该说什么,又怕说完后维拉德无所回应。惶惶中只能反复阅读《王子肖像》,在脑海中想象剧本变成戏剧,他肯定能说服导演定制一副整幕背景,加上剧院能提供的最大的复合照明灯,模拟出火奴鲁鲁傍晚灼烧海面的夕阳,最后一幕王子与平民将在如此美景良辰中拥抱亲吻,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大卫说得对,这将是他艺术生涯的巅峰之作——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米卡烧掉了剧本、换好西装,对着镜子把发型打理得一丝不苟。今天之后,他与维拉德间的林林总总就只存在于他心里了。

不少狂热的纽约市民自发聚集在纽约港,想一睹这位大公的风采,把通往港口的几条道路围得水泄不通,米卡乘着艾樊派来的马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驶到奥古斯塔·维多利亚号下方的礼台,那里已经等了些人,估计是本地以及华盛顿来的商贾政要,米卡还看到曾经提审过他的国务院特勤局探员混迹其中。

等了不多久,黑森大公的车队缓缓驶出热情的人群,米卡跟随引导与众人站成一排,等一下大公会从他们面前经过。艾樊走下马车,锐利的视线很快找到了米卡,对他使了个“在后面”的眼色就被人领着先上了邮轮。米卡耐心等待着,果然间大公拄着手杖从第四俩马车下来,他尽力维持着步伐平稳,被随从簇拥着向他们走来。

这次米卡总算有机会好好看看维拉德了。岁月格外偏爱他,与同年纪的男子相比他的样貌体态与十几年前没有太大变化,依然清新秀丽,高贵不凡。他穿着时髦的阔腿裤和宽松绒呢大衣,头发拢在脑后,露出漂亮的浅棕色眼睛与眼中的坚毅神色,看起来与温莎堡那一夜舔去手指上巧克力碎屑的他完全不用,与索尔兹伯里平原那一夜遥望巨石阵的他完全不同,与白金汉宫舞会那一夜在米卡身下战栗着高潮的他完全不同,甚至与前几天切尔西公寓外路灯下等待米卡的他完全不同。

远处的人群在欢呼着大公的名字。他从队伍末端开始缓缓向前,挂着仪式性的微笑与美利坚的经政要人寒暄道别,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大公。”米卡向他伸出手。

大公只怔了一瞬间,除了他们彼此无人发觉。米卡的脑子里无端冒出一句词:我又看到我疏远已久的敌人,我的伤口突然间又流出鲜血。

“哈施兹默先生。”在人群的山呼海啸中,大公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声音轻如蝴蝶振翅,又震耳欲聋。“米卡,”他说。之后的话米卡听不懂,大概是俄罗斯语。维拉德之前从没对他说过母语。随后大公果断放开手转向下一人。

他们的目光交接了只有三秒种,米卡却好像在这三秒钟里过完了一辈子。


米卡走进威廉的酒吧,收起伞,拍掉身上沾着的雪屑。老板正张着手给指甲涂指甲油,“最近这里都没办沙龙。酒吧得等到下午五点。”他懒懒地抬头望了米卡一眼,算是打过招呼了。

圈内朋友都对大卫的事极度震惊,谁也没心情聚会。何况那天晚上威廉见过大卫来找米卡,心中难免有些猜测,如今冷淡待他也是理所当然。但米卡心中有个疑问,只有威廉能解答。

“我不是来喝酒的。有一句话,俄语。应该是俄语。”他补充,“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他的朋友里,只有威廉会说俄语了。

“什么话。”

“雅提拜留布鲁。”米卡鹦鹉学舌。他说得太快了,急不可待,这几天他把这句话负数了成百上千遍,他想知道维拉德究竟说了什么。

威廉专心涂指甲油,头也不抬地问:“Я тебя люблю?”

“是什么意思?”

“我爱你。”

米拉怔住了,瞬间忘记了呼吸。

“还有,”他又说,“阿列。”

“Але什么?”

“没有了,只有阿列。”他急切地问:“什么意思?”

威廉叹了口气:“是‘但是’的意思。这是大卫跟你说的吗?他说,他爱你,但是。但是什么?米卡。米卡?你去哪?”

米卡充耳不闻。他走出威廉的酒吧。走进大雪纷飞的街道。目之所急,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空旷天地。他想起第一次陪维拉德散步的那个夜晚。他穿着一身毛料黑外套,脚步既轻且大,在索尔兹伯里平原的夜雾中影影绰绰,时代之风吹过。

终于把他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