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

今天本是例行的香会日。
少年却不着急，提着水桶慢条斯理地往地面一勺一勺洒水。
跟着师傅落户到这个人均生活水平仅够温饱的村子来办池野香道馆已经半年多，刚开张的几周就门可罗雀，如今更是不见活人。少年固然明白师傅是来躲清净，也不靠这馆子维持生计，换个时髦的说法这叫业余爱好。可是一想到自己的人生也要在如此爱好里消磨干净还是暗暗有些不甘心起来。
那位客人就在此时出现在夏日的氤氲浮游之中。
香道馆被盘下前是村中望族的别庄，为了显示身份特别造在无人光顾的半山腰俯瞰村落。来人的目的地显而易见，少年却不相信还真有人愿意参加师傅的半吊子香会，一时之间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在下相叶雅纪，受人所托来与堂本先生试香。”
客人身后背着个看起来不算沉重的立箱，衣着打扮不像参加香会的风雅人士，倒活脱脱一个江湖术士的形象。最蹊跷是他的面相，看到时只觉得说不出的端正好看，一移开眼睛却马上想不起他的五官。
少年恭恭敬敬将相叶引到香席落座，向后退开的步子却小心翼翼。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的师傅买了这个村子最偏僻的宅子开香道馆躲清净，人们都称呼他池野（dino）先生，为什么这个面目模糊的人知道师傅的名字，堂本先生，堂本光一。

第一炉香

堂本光一对来客行了个礼。
少年手捧乱箱在他身后入席，将香道具一件一件取出置于长盆。他随师傅从源心流，渊源于镰仓时代的志野流，属于武家流派。因此摆出的道具质地古朴，不以精致取胜。
“不知相叶先生远道而来，想与鄙人如何比试？”
相叶回礼答道：“源氏香，一局胜负，由堂本先生试香。”
少年有些惊讶，仅比试一局还要求亭主试香，实在是反客为主的失礼行为。反观师傅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使用鄙人的薰物怕对相叶先生不公平。”
“无妨，在下已自备薰物。”
“那便依相叶先生所言，由鄙人试香，一局胜负。”
少年闻言将刚打开的总包又原样包好放回乱箱，执长盆端到相叶面前后退开。相叶从身边立箱淘出五个香包，那纸包怎么看都是山田松香木店的风格。他照着香包上的文字排好顺序，这才打开第一个香包。
显然是个门外汉。
相叶似乎也意识到，抬头对堂本抱歉地笑，“其实在下不擅香道。”
堂本点了点头没有露出鄙夷的神色，去唤弟子“伊野尾。”
少年答了一声，上前先点燃香炭团，将其放在满香炉灰的闻香炉中，用火箸把香炭团埋进灰里。随后又用灰押整理香炉灰的外观成圆锥型，再以火箸垂直插入炉灰尖端，使香炭团的热量能通过小空散出。最后将香丸埋在炭团边，让香味被慢慢薰出。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第一炉香，燃。”
伊野尾双手托四方盘将闻香炉奉到师傅面前，藉着溢出的气息他已经闻出了第一炉香是白檀。练香一般以多种香源调配而成，白檀多做基底使用。像这样整枚练香丸都是白檀作成，不加一丝辅料，换作别人估摸一辈子也闻不到一次，只怕也不是山田松香木店的通贩物，而是订制品吧。
堂本取闻香炉水平置于左手上，按逆时针旋转后用右手轻轻蒙上，从大拇指和食指之间轻吸一口气，又放回四方盘。他沉默半晌，原来就端坐的身子更绷紧了一些。
“相叶先生品味之独特令人印象深刻，引人回想。”
为了不影响之后的试香，伊野尾将第一炉香端到里间。或许是感到了空气中流动的紧张，他忍不住也正式试闻了一回。不仅仅是白檀的稳重甘美，更有另一种熟悉的潮湿参杂其中，好像梅雨时节源心流的香席，由师范代点燃九尊香炉，弟子们静思“道”的涵义。

第二炉香

在源心流的绝大多数时间，伊野尾都只是一介小童，从升火到洗衣都是他的负责事项。偷闲他会假装路过中庭，对着接受指导的弟子们发呆，或者坐在香席的窗下偷闻一点点余香。
他总是看到道场三位年轻却实力绝伦的师范代，性格各不相同却时常玩在一处。
长濑师范代憋不住急声粗气地训斥动作不标准的弟子，冈田师范代会柔声细语地安慰他人别丧失信心，堂本师范代就坐在廊下朝他们看，偶尔和事偶尔笑。
源心流本来就是剑道流派，宗主酷爱武家香道，尤喜白檀，教养了三个非凡的弟子。
“第二炉香，燃。”
伊野尾看着师傅端起闻香炉试闻一回，眉头轻缩，似是困惑极深。
焚香时他看到香包上写着的是“逍遥”，也不知真假。逍遥是古人定下的六十一名香，伽罗的一种，早就只剩了传说。听说源心流密藏了一小块却没人见过，就算有幸品闻，这磨成粉末加了蜂蜜的练香到底还是和原味有很大的差距。
但源氏香的玩法毕竟不需要辨出薰物的名号。伊野尾有些不明白师傅为何露出如此神色，不禁暗自思索。
逍遥，逍……遥，逍遥？！
那是多年前皎月初探薄云的夜晚，他双手紧握枯枝练习出剑，屏息凝神间没有发现堂本师范代早就在暗处观察他好一段时间了。
“你想入源心流？”
伊野尾受了惊吓，甩了树枝拔腿就跑，没几步又被师范代揪了回去。
“你想入源心流吗？”
对方一手提他衣领一手握把小太刀又问一次。伊野尾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他只知道偷学源心流武技该受极重的惩罚，难不成是要他的命？又一想自己才练个挥剑动作也看不出是不是源心流，于是心一横只是不承认。
师范代放开他一脸惋惜：“本来看你身手敏捷还想趁今天心情好偷偷收了你做弟子。”
当时的伊野尾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什么使平常不甚热心的堂本师范代心情好到顾不得自己没有资历，愿意收他为徒。
一段时间后他才依稀听说那天宗主冈田试了三位师范代的剑术，最后将珍藏的小太刀逍遥赏给了师傅。弟子们私下议论说源心流或许会破例传给与宗主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堂本师范代。
伊野尾只顾着低头扫落叶，他知道他的师傅有更远大的志向。
“我要更强。”师傅的语气一点也不重，好像是在伸懒腰，又或者在评论街口不好吃的和果子店，“天下第一的强。”

第三炉香

“第三炉香，燃。”
伊野尾照例将试闻后的第三盏闻香炉置入里间。
香包上的字显示这枚香丸是黑方改。与之前两炉香相比，黑方算得上是真正的练香。它由七种香源组成，气息中有如冬日的冰冷感会勾起人们的怀念，是平安时代公卿贵族最推崇的六种薰物之一。
如今黑方算是相当常见的薰物，但黑方改却是山田松香木店独有之物，配方密不外传。伊野尾忍不住又闻了闻。
果然比寻常黑方更加凛然，更加静肃，就好像最新鲜纯净，还没受过一点污染的，血的味道。
他没有立即回到香席，心中的不安开始骚动。
从试香开始他就被薰物、胜负、以及回忆占去太多的注意力。他不曾思考这个叫相叶雅纪的江湖术士到底是什么来头。白檀、逍遥、黑方，这些薰物总能从源心流的日子找到千丝万缕的关系，是巧合？还是术士刻意为之？
“鄙人有一事请教相叶先生。”堂本的声音一如既往彬彬有礼。
“请。”
“先生曾说是受人所托与鄙人试香，敢问此人，是否京都源心流道场的冈天准一师范？”
伊野尾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回头望去正好越过师傅的肩膀看到术士似笑非笑的脸。他欠了欠身，一双怪眼片刻不离堂本。
“正是。”
原来如此。
伊野尾觉得茅塞顿开。所以他会知道师傅的本名，所以他处心积虑选择薰物，原来源心流还没打算放过他们，冈田师范还没打算放过他们。那个柔声说话笑起来如和煦春风的师范选了气味犹如鲜血一般的黑方改让相叶送来给师傅试香，他还没有忘记曾经与堂本一起随着宗主出行遇到山贼。
他斩杀了四名山贼，堂本斩杀了七人，力保宗主安全。
但是回道场之后宗主却责怪堂本光一违反流派规矩在实战中左手使用了小太刀逍遥。宗主说“我教导的不是为了胜利不择手段的剑术，我的香席不曾染过不义的鲜血。”
冈天师范果然没有忘记，伊野尾心想，可是我们也一样，我们也不曾忘记。

第四炉香

“不必太过戒备，在下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访客而已。”
相叶的解释不足以打消伊野尾的疑虑。他不答话，默默去拆第四个香包。安息。他望着纸包上的汉字出了会神，很想破口大骂，却又浑身无力。
“伊野尾？”
听到师傅唤他，忽地从胸中冒出万千豪气，一把抓起香包攥在手中。他曾经是道场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童，只有师傅愿意教他，他绝不能让师傅闻到这个味道。
“小慧！”
堂本起身向他走去，他灵光一闪握着香包就往嘴里送，却还是慢了一步。师傅掰开他的掌心将香包救出，也不看一眼，直接教还给相叶，自己动手点燃香炭团。
“师傅……”
他看着堂本娴熟的手法，不由自主地怨恨起冈田来。他不怨恨有人告密自己拜师于师范代，他不怨恨宗主盛怒之下要驱赶师傅，他不怨恨施行杖责的流派同门，他也不怨恨执刀相向不许师傅带他出逃的长濑师范代。
此时他却怨恨着冈田师范。安息香，到底是谁令谁不得安息？！
“宗主只是在气头上，你别做傻事了光一。把小慧放下跟我回去道个歉就没事了，宗主不是真心想赶你走的。”
“这里没有你的敌人！”
“光一！”
“光一……”
逍遥扎进中庭的白檀树断在了长濑的胸膛里，他就这样维持着最后的姿势，反握长刀，森严的刀刃向着自己。“我从未想过把堂本光一当作敌人”，长濑智也说到做到。
伊野尾跟着师傅踉踉跄跄的跑出道场，从深夜跑到白天。好几次他都觉得师傅要哭出来，最后还是忍在了眼眶里。他从没见过师傅哭，也再没见到师傅笑。两人相依为命周游列岛，在神社的树上扎“天下第一”的许愿条；路过剑道馆必然会去挑战，从互有胜负到胜多负少。
现在伊野尾眼睁睁看着师傅把香丸埋进香炉灰。
“第四炉香，燃。”

第五炉香

“最后一炉香，在下希望能亲自为堂本先生点燃。”
相叶手势笨拙地选了立香盘以银叶置其上，再从第五个香包夹出切好的小粒香木摆到银叶中央。他没有采取炭团薰香的手法也没有直接点燃香木，还一脸得意的表情。
最后一炉香想来也该惊世骇俗，事到如今伊野尾反而一点也不想去追究。
“据我所知源心流道场内的百年白檀树只有宗主有资格取用。”
师傅放下香盘波澜平静。
“我手上这块是冈田师范乘宗主熟睡时偷偷切下来的。”
相叶也不避讳，大大方方地承认，一副无法无天的术士做派。
源心流的白檀树由初代宗主亲手栽种，与流派历史相当，需要两人方可合抱。伊野尾想起师傅不时坐在树下放空的脸，好友两人就会笑嘻嘻靠过去。
“咦，光一身上的气味真好闻，准一你也来闻闻看。”
“这是白檀木沾在袖上的香气。”
“可以放开我了吧？你自己去树下坐坐不就这个味道了么。”
“不要嘛再让我闻一下嘛！”
“混蛋放开我啦，准一你快开帮忙呀！”
四年后伊野尾随师傅回到京都参加剑道试合。师傅过关斩将杀入最后一战，对手正是源心流宗主嫡子，年纪轻轻已免许皆传的师范冈田准一。赛前天皇雅兴大发想体验源心流的香道技艺，冈田薰了一粒取自中庭的白檀香木，按礼节顺时针传递到师傅手里。
伊野尾总也不知道当时师傅想起的到底是道场廊下看着同伴、偶尔和事偶尔笑的自己，还是折断了逍遥、失手将长濑钉死在白檀树上的自己。
师傅对冈田低下头，解剑认负。
文化元年，第一届剑道天览试合准优胜，堂本光一。
师傅不再想着成为天下第一。他用天皇的赏赐买下了偏僻村庄的偏僻宅子，办着显然不希望有人造访的香道馆。他持续教导伊野尾剑术与香道，练些甜美的薰物送到隔壁镇子的集市上贩卖，颇受女子喜爱。
并且他再没有握过剑。
伊野尾有时候觉得师傅的人生在京都的试合场上就已经完结，他所有的追逐皆是一场虚空。

玉

“相信堂本先生成竹在胸。”
伊野尾不去理他，铺开纸笔磨出浓墨。他看到师傅快速在和纸画出五条纵线以喻白檀、逍遥、黑方、安息、白檀这前后五炉香，再用一条横线连起首尾两条纵线，就像一个轮回。从初始到终结。
第四十一解，幻。
“堂本先生的香道造诣果然精深……”
相叶边拍手边赞扬，在伊野尾眼中只觉得此人笑容猥琐面目可憎；也不晓得为胜者记玉，显然是个外行中的外行。这么想着就不自觉地想“哼”他一声。
术士假装没看见，从立箱里摸出一物。
“……冈田先生托我带话。当年堂本先生剑术出众独得逍遥。他不堪嫉妒向宗主告发您私收门徒，铸成大错。如今时过境迁他愿将此物归还原主，不敢奢求先生谅解，但望您不再为回忆所束缚。”
他手中赫然是本已残破的小太刀，逍遥。
堂本接到手中，拔刀出鞘，原本应该已经断掉的刀刃被重新锻炼，他长时间的看着逍遥，又好像越过逍遥看着其他的东西。
“在下的任务已经完成，就此告辞了。”
相叶背好立箱起身离席，刚迈出一步忽又转过身来。
“请恕在下冒昧，尚有一事……”
堂本收刀抬头，“相叶先生请讲。”
伊野尾看到术士此时的笑容温柔静好，竟如煦化冬雪的阳光一般。
“您身边那位豪爽英气的青年剑士希望我转述一句话，‘快给我笑一笑’。”

2008.8.21 完